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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想起毕图说到人的眼泪时,那痴迷的表情,于是他舔了上去。舌尖舔舐肌肤,泪水的味道仍然只是苦涩的,但那覆满泪水的脸颊,舔起来却让舌尖发麻,身体随即产生某种酥麻的感觉,那是并不美味,却让人欲罢不能的味道。
而季腾的情绪,也似乎顺着眼泪流过唇齿,一直淌到心里,激起更多难以抑制的冲动,跟身体的感觉遥相呼应,就如排山倒海一样席卷而来。
无法抵御,更不想抵御。
刑修很自然地去追逐他的呼吸,想平复那些不知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饥渴。他放纵那些强烈的情绪起伏,仿佛只有在别人的身体里,只有在那猛烈的血腥味和身体剧痛的冲击下,他才能如此醒悟自己的存在,而且,他正通过热切地渴求着另一个魂魄,昭示自己的存在。
那时他的肩膀只剩下骨头,背部几乎被咬穿,生命岌岌可危。可笑的是在这个时候,刑修却从未如此清醒地感到,活着,自己是活着的,而且,还希望着很多东西。
他的痛,保全了拥抱着的那个人,这让他觉得值得。
那种痛像是烙印,把季腾刻在他的魂魄上面,告诉他,季腾是不同的,和其他的,都不同。
所以那时候虽然痛,他却有种喜悦的感觉。
和如今是不同的。
如今是第二次觉得痛。
第一次的疼痛是从皮肉开始,像是用夹子夹伤了核桃坚硬的壳,痛得干脆俐落,而这一次,疼痛却从魂魄深处蔓延出去,侵蚀全部身体,每个手指尖都在痛,每一根头发丝都在痛,就好像用针挑起那脆弱的桃仁,一点一点地刨挖、戳烂、捣碎,然后,像个任性的孩子般撒了一地,让他就连想收拾都无从下手。
他甚至觉得自己会痛得晕过去,再也醒不来。
然而不行。
他的身体,没有晕过去的功能,就像他受混沌保护的元魂,强悍到无法被罪丝侵蚀一样。他是刑修,是阴阳道的君主,是天地运转之理的守护者。
现在,他只能清醒着,低伏在季腾的耳边,告诉他:「十七个时辰,季腾,离天地异变十七个时辰。」
季腾觉得,刑修说着这话的时候,好像在判他自己死刑一样。
接着又是一声叹息,很轻微地响在季腾耳边:「季腾,你知道天地异变,我要做什么吗?」
季腾点头,想着我怎么还能不知道,这些事情不就是洗字折腾出来的?
刑修沉默了一会:「季腾,你记得当时,我是如何将总司刑弹回阴阳道的?」
季腾记得很清楚,那时刑修说以阴阳道刑修之名,着阴阳道之依凭立时回返羽门之内!
有问题?
刑修低头看着他,缓缓开口:「阴阳道之依凭,除了阴阳道文,再无其他。」
对,所以那时候总司刑才被弹回去了。季腾想,他又想,咦,不对,那时候自己为什么也一并被弹了回去?
他迟疑着看向刑修,刑修艰难地点头:「是的,季腾,你身体内,也藏有阴阳道文。」
季腾被狠狠震惊了。然而,却还没有被惊呆过去的地步,也许刑修那些异常的表现,已经让他隐隐感到了什么。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刑修。
阴阳道文,并不一定要刑修才可以使用,阴阳道文的脱离,魂魄洗字,也不一定必须经由刑修之手。
阴阳道文是复杂的法术回路,原则上,只要有足够可以启动它的法力,就可以让它开始运转生效。
然而问题就在于要想启动它,实在是需要太过巨大的法力,除了刑修世上无人能及。所以刑修才能放心地将阴阳道文寄存在历任总司刑身上,因为他们绝无滥用盗用阴阳道文的可能。
然而,如果只是只字片语的洗字,总司刑豁出法力去,也并不是不可能。
「总司刑身上的重伤,并非作假,那是移动阴阳道文的代价。」刑修慢慢地说:「你在他面前,肯定有昏厥过去,醒来的时候,浑身异样的疼痛。」
季腾的记忆飞速回溯到朔山那幕。他有短暂的昏迷,而醒来时浑身火烧般疼痛,但很快消失。
刑修从季腾的表情上,已经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季腾啊,你的魂魄很单薄,只受得起阴阳道文一个字,而且如果跟你的魂魄不合,可能直接毁了你的魂魄。总司刑也明白,他才会让你昏迷,慢慢比对跟你魂魄最合的那个字,然后转移到你的魂魄之中。
总司刑定然是利用了那片于然的魂魄碎片,那是世上最适合阴阳道文寄存的碎片。它融入总司刑魂魄内太久,已成为了阴阳道文流动的载体,然而终究不是总司刑魂魄的一部分,较为容易脱离。总司刑就是把握了这一点,在最适合你魂魄的那个字元流动过这块碎片的时候,将这块碎片分离出来,对这块带着字元的灵魂碎片洗字,再将脱离的字元转入你体内。
是的,季腾,你体内只有一个字元。然而就算只是一个,也必须取出,有缺损的阴阳道文,不但不能规正道路,反而会导致更大的灾难。
如果给我更多的时间,我也能让你的魂魄分裂出承载文字的碎片,然后同样对这块魂魄的碎片洗字,以最小的代价保全你。然而十七个时辰,远远不够我在你的魂魄内搜寻那个丢失的字元。
人的魂魄,可以深邃如海洋,纯净如天空,也可以幽暗如地窟,混乱如迷宫,共同点是,除了自己,别人要探寻,需要漫长的时间。
我愿投入数百年的时间慢慢搜寻那一个字元,可是你等不了,季腾,你等不了,你只有十七个时辰了。
驱使总司刑的罪丝,等待的就是我的妥协。
放弃规正道路,拖延规正道路,或者不完整地规正,这个人间都将走向灭亡。
「君上!」季腾的一声喊打断刑修的思绪,低头看见季腾犹自笑着说:「所以我要被洗字了?」
季腾的反应令刑修惊讶,他微微抬起眉头。也许他认为就算季腾不大哭大闹,也应该沮丧痛苦才对。然而他却在微笑。
刑修的手指慢慢触摸着季腾的脸,像是想要辨析他的笑容是如何做出来的一样。
季腾又问:「君上,你这么痛苦,就是因为你知道我要被洗字了?」
刑修不语。
季腾只是深呼吸了一下,微笑着说:「君上,有些话我想跟你说,反正现在不是有十七个时辰么,这十七个时辰能不能归我?」
虽然这是个疑问句,但彼此都知道答案的事情,提问就只是做做样子了。所以季腾径直拉着刑修就走。
整个论罪厅空无一人,判官鬼吏什么的全部不见了。或者总司刑说的有部分是实话,全部人都为他所骗,进入了九渊的万重门内,没有召唤不会出来。
他们都没说话。
只是走了一会,刑修才问:「去哪里?」
「沉堂。」季腾:「整个阴阳道,你不是最喜欢沉堂?」
刑修闻言,伸手想要揽住季腾,季腾却向后一缩:「君上,不要使用法力飞过去,其实目的地并不重要,我只是很想和你一起走走。」
刑修不太明白地看着季腾,还是依了他的意思。
季腾主动握住刑修的手,十指相扣,还扬起手来看了看,笑着说:「君上,这是不是第一次有人跟你这样手牵手?」
刑修只是看着他,第一次?季腾,你实在是占了我太多的第一次,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似乎季腾的自在,稍微冲散了些刑修心头的阴郁,他观察着季腾,想要知道他的用意;而季腾则抬起头,观察头顶和墙壁上那些阴沉的绘画,那些恐怖的灰暗的血腥的场景。
走到一处,他突然停下脚步拉住刑修观赏,一边看一边摇头:「阴阳道的绘画怪吓人的,应该换一换。」
说完,他又摇摇头:「不对,怎么说也是阴阳道,总不能画得太喜庆。」
然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一样,问:「君上,你说要是阴阳道的壁画全部改成春宫图的话,死掉的人会不会都以为自己的死是个玩笑?」
刑修闭了闭眼,终于说:「季腾,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不是要去沉堂?」
他的意思季腾很明白,刑修真正要问的是,你的人生只剩十七个时辰了,你还在这里对壁画发表意见?
季腾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仔细看着墙上的壁画,上面描绘着罚罪的场景,栩栩如生到比罪孽本身还可怕,很久以后才回头问:「君上,你了解人么?」
刑修很想点头,漫长的时间,他刑囚过太多人类的魂魄,他不认为世上还有比他更了解人类的。但是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季腾,他又迟疑着无法立刻点头。
「人七十就可算高寿,但是活到七十,并不一定真正意味着你活了那么久。」季腾慢慢地说:「比如我的前二十几年,每日起床吃饭睡觉,也许以后娶妻生子,也还是离不了这样的日子。这是活了二十几年吗?我只是在重复活着同一天而已。」
「君上,我也许是死得很傻,但没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