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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杨帆下班回家,见杨树林仰头倒在沙发上,张着嘴,电视开着,煤气上的水壶响着,没人管,杨帆急忙跑到杨树林跟前,使劲晃悠,以为他怎么着了,喊了好几声爸。这个称谓让杨帆觉得很陌生,上次管杨树林叫爸可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从哪一时刻起,杨帆不管杨树林叫爸了,有事儿就直接说,当需要加个称谓作为对话开始的时候,就用诶、嘿等字代替。此时,杨帆不由自主地又改口叫起爸。
杨树林被晃悠醒,先闭上了嘴,然后睁开眼睛,问杨帆:你干嘛。
杨帆见杨树林没事儿,便放心了,去厨房关煤气,但是还很后怕,出了一身冷汗,觉得必须让杨树林早点儿手术,要不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杨帆和沈老师商量后,决定施计让杨树林接受手术。一天沈老师拎着菜和肉来杨树林家,做完了正准备吃,杨帆说想和杨树林喝点儿啤酒,家里没了,得出去买。杨帆慢吞吞地换鞋,准备下楼,这时候手机响了,其实是他上好的闹钟,杨帆去接,对着电话说起来没完。沈老师让杨树林帮她解开围裙,她下去买,围裙系了死扣,半天解不开,杨树林便说,我下去吧。
杨树林拿了啤酒瓶下去换,十分钟后上来了,刚进门,沈老师就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肾了。
杨树林放下啤酒说,哪儿的。
杨帆说,刚才医院的大夫来电话了,说有肾源了。
杨树林并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惊喜,他看了看杨帆和沈老师,说,家里的电话昨天停机了,我还没交费。
杨帆急忙补充说,打的是我的手机。
杨树林说,把你的手机给我看看。
杨帆没有表现出不情愿,怕杨树林察觉到,心想反正他也不怎么会用手机,给他看吧。但是杨树林翻出了通话记录,拨打了最近一次通话的号码,对方接通后上来就说:你丫嘛呀。杨树林知道这是杨帆同学或同事的声音,肯定不是大夫的,挂了电话,说,你们骗不了我。
杨树林把手机还给杨帆说,住院的时候,我没事儿就鼓捣你给我的那手机,咱俩的手机虽然型号不一样,但大同小异,别忘了,我是车工出身,和机床打了二十多年交道,高科技难不倒我。
沈老师说,杨帆也是一片孝心。
杨树林启开啤酒,倒了三杯,说,吃饭吧。
三人就坐,谁也不说话,光夹菜吃。吃了会儿,杨树林举起杯子说,咱们仨喝一个。杨帆和沈老师也端起杯子。杨树林说,我得了这个病,很不幸,但幸运的是有一个好儿子和一个好……了一下说,一个好伙伴,我的前半生活得没什么意思,但从今天起,因为你们两个,我的后半生会活得很有意思,杨帆给我捐肾,我接受。说完仰头干了杯里的酒。
公司听说杨帆要给杨树林捐肾,觉得很有教育意义,有利于公司的精神文明建设,内部刊物便去采访杨帆,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做。杨帆说,不为什么,我爸就我这一个儿子,我不捐谁捐,谁让我是他儿子呢。内刊记者让杨帆再多说几句,他们准备给杨帆做一版专题。杨帆又说,移植完了,我爸就是正常人了,可以该喝喝,该吃吃了,大夫说他不能吃水分大的东西,他那么爱吃面条,我不能让他以后只能吃馒头烙饼。内刊记者让杨帆从更高层次的角度说说,杨帆想了想说,人有一个肾就够了,为什么要长两个,有一个就是奉献用的。内刊记者引导杨帆,问他这么做是否受到公司价值观的影响,杨帆想了想说,那倒没有,是个人应该就会这么做,和他是干什么的没关系。记者又问,现在如果有肾源了,你还会捐吗,杨帆说,应该会吧,我爸可能会对非亲属肾排斥,就像给电脑装个新硬件,不一定兼容。记者又问,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杨帆说,当然是我爸的病能彻底好了,他住院期间饭量锐减,我们家的粮食吃不完都长虫了,大夫说,等换完肾,效果好的话,我爸肯定会比以前能吃,到时候我家的米就不够吃了,我希望这天早点儿到来。
杨树林生病以后,吃不下什么东西,杨帆换着口味给杨树林弄吃的,经常带他出去吃。杨树林不舍得,说看病还得花钱呢,吃饭就省着点儿吧,杨帆说,有病更得吃好了。杨帆带着杨树林去后海的饭馆吃饭,杨帆曾和同事在这吃过,味道还不错,环境也好。饭馆把桌子支在外面,围着什刹海,湖上有风吹过来,舒服惬意。杨帆点了菜,最后又要了一份炒田螺。
杨帆说,小时候你带我来吃饭吃的就是这个。
杨树林说,你还记着呢。
杨帆说,人这一辈子会忘掉很多事儿,也能记住很多事儿。
吃完饭,风凉了,吹得杨树林有点儿冷。杨帆脱下外衣,让杨树林穿上。杨帆比杨树林高,也壮,杨树林穿着他的衣服有点儿大,跟着杨帆,俩人在湖边溜达。
杨帆说,那时候你告诉我,生活就像这湖里的水,谁也不知道它的深浅,当时我还以为你不会游泳,怕淹死,现在才知道什么意思。
杨树林说,以后你也会对你的儿子说这句话的。
杨帆想,以后我不会要孩子的。作为一个从孩子那时候过来的人,杨帆深知孩子有多难管,老子在儿子心中是什么印象。
大夫定了手术的日子,杨树林提前住进医院,杨帆在公司请了假,陪护杨树林。
医药费能否报销的问题还没有落实,为了让杨树林术前有个好心情,沈老师骗杨树林说,人家已经答应了。杨树林听了很感动,说,还是咱们社会主义好啊。
杨帆经常给杨树林描绘美好的前景,说,等你病好了,咱家买辆车,到了周末就出去玩玩。杨树林说,买个排气量小的,省油,然后说了一通都什么车省油。杨帆在一旁听着,没有打断。其实杨树林说的这些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那天杨帆和他一起看的。
原来杨帆说话故意逆着杨树林,即使知道杨树林是对的,也顶着说。现在杨树林明明是错的,杨帆也顺着说,一改从前不屑一顾和评判的口气。
杨帆借来一个DV,拍摄杨树林每天的生活。一次他把拍摄的素材在电视上放,杨树林的脸被放大了,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清晰地呈现在杨帆面前:斑驳的老年斑、褶皱的皮肤、还附着皮屑、染过了又长出来的白头发,看到这些,杨帆的心酸了起来,想哭。
杨树林输液的时候,想上厕所,杨帆准备了盆,说,小时候你天天给我端屎倒尿,我也给你倒一回吧。杨树林不用,非要去卫生间,杨帆拉他起来,他也不用,要自己起,折腾了几下,终于从床上起来,进了卫生间。杨帆举着吊瓶,要跟进去,杨树林挡住,说,你在外面就行了。
手术的前一天,杨树林突然变得沉默,一言不发。杨帆很不适应,原来杨树林絮絮叨叨他烦,现在杨树林不说话了他又害怕。杨帆坐在病床边说,爸,你说点儿什么吧。杨树林说,我没什么好说的,还是你说吧。杨帆就没话找话,说,等2010年,咱俩去趟南非。杨树林说,去那儿干嘛呀。杨帆说,看世界杯。杨树林说,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不一定呢。杨帆说,怎么活不到,明天手术一完,你就是一个正常人了,咱俩回家后还比举哑铃。杨树林叹了口气说,唉,我这病耽误你不少事儿啊。杨帆说,咳,说这个干嘛,谁还能不得病啊,我小时候这毛病那毛病的也不少。
晚上,杨帆睡在杨树林旁边的病床上。杨树林背对着杨帆,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杨帆从他随呼吸起伏的身躯,知道他并没有睡着。杨帆看着月光下的这个背影,知道朱自清为什么会写《背影》了。
看了一会儿,看得杨帆很难受,便转过身。没过多久,杨帆感觉到杨树林冲自己这边转了过来,杨帆的呼吸紧张起来,也许杨树林也能从自己起伏的身躯中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帆听到杨树林的呼噜声。很快,杨帆也睡着了,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早上,两人被沈老师叫醒,洗漱吃饭,准备手术。在杨树林去卫生间的时候,杨帆掏出多年前藏起来的那条红围脖,交给沈老师,并改了称谓,说,沈阿姨,等我爸做完手术,你们就结婚吧。
沈老师看着手里的围脖,眼圈红了。
准备完毕,父子二人上了手术车。在等待推往手术室的时候,杨帆问杨树林:爸,你说咱们会好吗。
杨树林说,会好的,我感觉会好的。
杨帆说,可是感觉这东西不靠谱。
杨树林说,但是我的感觉很准,当初他们说你不是我的儿子,可我感觉是,结果真是。
杨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