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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林闭了会儿嘴,憋得难受,摇下窗户,自己唱歌,唱的都是八十年代的老歌。杨帆听了心烦,说,你非弄出点儿动静来啊。杨树林说,我唱的都是你耳熟能详的歌,当初给你把尿的时候,我唱的就是这些歌,我这是为了让你尽快尿出尿,把石头排出来。杨帆说,你现在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会加剧我的痛苦。杨树林说,你是结石,又不是中耳炎。杨帆说,你不说话会死啊,闭嘴行不行。杨树林知道杨帆难受,不再争辩。
到了家,杨帆回屋躺下,杨树林去熬药。熬好了端给杨帆,又沏了一杯茶,拎来一个暖壶,还拿来一大桶可乐,让杨帆想喝哪个就喝哪个。
结石顺输尿管下移的过程中疼痛加重,疼得杨帆大颗大颗地流汗,直拿脑袋撞墙。杨树林进来了,问杨帆什么事儿。杨帆说我没叫你。杨树林说,我听见你敲墙了。杨帆说,我那是疼的。杨树林说,疼也别撞墙啊,撞了不是更疼吗。杨帆往墙上撞得更狠,说,你能不能不烦我,听不见你说话我还没这么疼。杨树林说,要不咱们中午吃饺子吧,我给你找颗白菜剁,既减轻了你的痛苦,馅也剁了。杨帆说,你什么都甭管就是对我的最好照顾,赶紧出去,行吗。杨树林说,那中午吃饭叫你不。杨帆说,不用,我要是不出去,你就别进来。
杨树林走后,杨帆又在疼痛中挣扎了会儿,疼累了,便睡着了。
晚上杨树林上班前叫醒了杨帆,杨帆很不乐意,说,我不是说不用叫我吗,睡着了就不疼了,现在醒了又开始疼了。杨树林说,我怕你有什么意外,一下午没个动静,你也该起来撒泡尿了,别让石头在里面待着了。
杨帆起来上了趟厕所,杨树林问杨帆听没听见“扑嗵”一声。杨帆说,没有,怎么了。杨树林说,那说明结石出来了。杨帆说,不仅听见了扑嗵一声,还听见吧唧一声。杨树林说,什么声。杨帆说,石头把马桶砸碎了。杨树林说,真的?那漏水了吗。说着就要去修马桶。杨帆说,你说呢,你以为这是天上掉陨石啊,还扑嗵一声,大夫说石头会自己化掉,溶解在尿中。杨树林说,那你感觉现在化没化掉。杨帆说没呢,还疼,不过疼痛部位转移到下面了。杨树林说,估计快下来了,基本到终点了。杨帆说,万一路窄,堵车了呢。杨树林说,应该不会这么倒霉的,再多喝点水,可能明天我下班回来,你就活蹦乱跳了。
杨树林临走前,告诉杨帆饭做好了,都还热着,饿了就吃,并一再叮嘱杨帆,多喝水,多撒尿。杨帆听得不耐烦了,说,唉呀,你烦不烦啊,赶紧走吧。
杨树林走后,杨帆一个人在家看了会儿电视,还是疼,看不进去,又回到床上躺着。家里寂静无声,杨帆感觉有些孤独,突然想念起杨树林制造出来的各种声音,平时认为这些声音无异于噪音,但此时,却异常渴望听到,觉得它们的存在,会让家里温暖,有生机。疼痛还在继续,杨帆的孤独渐渐变成无助,让他感到绝望。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杨帆去接。是杨树林打来的,没什么事儿,就是问问杨帆吃没吃饭,还疼不疼,并再次嘱咐多喝水,多撒尿。这回杨帆并没有觉得烦,一一回答了杨树林的问题,态度良好。以前杨帆觉得自己坚强、独立,杨树林的关爱对他来讲纯粹是多余的,现在发现,其实自己挺脆弱的,真没有杨树林了,他还是想。放下电话,杨帆感觉心里舒服多了,疼痛也有所缓解,不知道是不是结石化了。
夜里杨帆被尿憋醒,起来上了一趟厕所,感觉不疼了。
病好后,杨帆对杨树林的态度有所转变,不再说几句话就急,也不耐烦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强大,原来藐视杨树林,是不对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他了。
杨树林这段时间也胖了。刚下岗的时候,虽然他天天待在家里,却日渐消瘦,人也无精打采的,自打又上了班后,虽然虽然早出晚归,有时候还值夜班,人却胖了,他对杨帆说,如果下个月我的皮带还得松一个眼儿的话,我就开始节食了。
第十四章
二OO五年,这一年也发生了很多事情。
近来杨树林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异常,总感觉特乏,没劲儿,困倦。开始他没往心里去,以为是岁数大了值夜班不习惯,后来出现了恶心、呕吐等症状,小便逐渐频繁,且尿液像矿泉水一样无色无味,但沫多,像猛倒在杯子里的啤酒。
杨帆让杨树林去查查,杨树林不去,说人老了,尿也老了,当然和你的不一样了,加上血压也高点儿,没事儿。有一天,杨树林突然感觉背部酸痛,疼得受不了了,才去医院看,以为自己也得了肾结石,还想着没事儿,像杨帆似的,疼两天就过去了,但是检查结果让他傻了:肾功能衰竭晚期,即尿毒症。
杨树林拿着化验单问大夫:这是我的吗,您没弄错吧。
大夫说,我们这可是三级甲等医院。
杨树林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感觉天旋地转,自言自语说,我怎么这么倒霉。
大夫说,你也别着急,病还是有治的,所有得这病的人的第一反应都和你一样,你现在需要平静下来,接受治疗。
杨树林坐在医院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点了根烟,看着过往的人群,心想,为什么这么多人,这病偏偏摊上我。
抽完一根,杨树林又续上根,看着眼前或快乐、或忧伤、或忙碌、或清闲的各色路人,觉得无论他们怎么样,至少健康,这就够了。
此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已经迈过中年的男人,没人能体会到他内心的莫大绝望。
天慢慢黑了,杨树林抽完了手里的烟,肚子饿了——多年来养成的好习惯,到点儿就饿——脑子里渐渐有了意识,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装好病例,向家里走去。
快到胡同口的时候,一想到该怎么和杨帆说,杨树林腿又软了,坐下歇息。
实话实说,怕影响杨帆,他刚在工作上有点儿起色。掖着藏着,毕竟不是感冒发烧,耽误了后果更严重。自己也没干什么坏事儿,一辈子安分守己,老老实实,怎么这么倒霉啊。杨树林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把路灯打碎了。一个骑车路过的人看了杨树林一眼,骑远了说:什么素质。
杨树林在胡同口徘徊了一会儿,转身向沈老师家走去。在那里,他能获得安慰。这些年来,杨树林隔三差五就会去沈老师那里坐坐,他们的关系,堪比红军和老百姓,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
从医院出来后,杨树林的精神世界已经坍塌,需要一个人帮他支撑起来,这个人,只能是沈老师。杨树林也想到过杨帆,但他还难以胜任,虽然身体强健,却不足以肩负杨树林这张病例的重量。
杨树林像回家一样,来到沈老师家。沈老师正要吃饭,见杨树林来了,便拿来一副碗筷,说,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没吃呢吧。杨树林接过碗筷,放下说,我不饿。
刚才杨树林确实饿了,是肚子想吃饭,而不是精神上想吃饭,现在肚子被精神感染,也不知道饿了,六欲全无。
杨树林说,你先吃,吃完我跟你说个事儿。
沈老师见状,撂下碗:我不吃了,你说吧。
杨树林说,还是等你吃完我再说吧。
沈老师说,出什么事儿了。
杨树林说,你先吃饭。
沈老师说,你说完我再吃。
杨树林说,怕你听了吃不下。
沈老师说,你不说我更吃不下。
杨树林掏出已经被他攥湿的病例单,放在桌上。沈老师拿过来,目光落在上面的瞬间,脸色骤白。
杨树林说,我之前就有症状了,没在意,现在确诊了。
沈老师没说话,拿起碗继续吃,吃着吃着,一颗硕大的眼泪掉进碗里。随即撂下碗,捂住鼻子,哽咽起来。
杨树林喃喃自语:我怎么这么倒霉。
沈老师哽咽了一会儿,抹了一把鼻子,给杨树林盛了一碗饭,摆到他面前说,有病更得注意身体,吃饭。说完自己也端起碗,扒拉起来。
杨树林的手机响了,是杨帆打来的。杨帆下了班,见家里没人,杨树林既没留条,也没发短信,晚上他还得值夜班,杨帆不知道他干嘛去了,便打了电话。
杨树林挂掉手机,对沈老师说,出了医院我就上你这来了,还没把这事儿告诉他。
沈老师说,你打算怎么办。
杨树林说,不知道,我就是来问你怎么办的。
沈老师说,实话实说,有病别瞒着,看。
杨树林说,我怕这孩子受不了。
沈老师说,这种事儿出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