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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达继续说:“跟你说一件事吧!有一次,一位正在接受化疗的癌症病人来看奥黛莉,几天之后,奥黛莉全身起红疹,好像着火一样。为什么会长红疹?我们请一位皮肤科医生来家里给她看病,他是犹太人,不过人很亲切。他说:‘这是化疗引起的反应。’我们打电话给那位病人,她身上的红疹退了。你看,奥黛莉带走她身上痛苦的红疹,这一定是她做的。”
琳达告诉我另一个故事。有位妇女得了卵巢癌,见过奥黛莉后,她去做B超,结果发现卵巢上方有个模糊的影像,看起来像位天使,然后她就不药而愈了。我不相信这些事。琳达走到神龛前,拿起一个有盖的杯子,要我看看里面的东西:一颗血色圆珠浸在油脂里。她说:“我们把这杯油拿去化验,30多名药师检验过,成分都与人体油脂无异。”
我轻声问:“琳达,这些圣油,还有奥黛莉和上帝的交情,为什么都救不了你?”琳达静默不语,好长一段时间。我看见她的眼神变得幽远,飘到我无法触及的地方。我不知道她只是呆坐出神,还是在寻觅新的解释,我的思绪犹如纺车的轮轴一样转个不停。琳达抬头望着天花板,许久,她终于开口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骨头了。”
露比突然说:“耶稣显灵了!”她手指我们面前的一尊雕像,我确实看到了。耶稣雕像流出两小滴油,沿着脸庞滑进颈部的皱褶。我瞪大眼睛注视这一幕,此时此地,我也遭遇了认知冲突。一来我不信天主教,二来我认为所谓的“神迹”,其实只是某种手法拙劣的骗局,但是那尊神像确实流出油来,当然那也可能是某人预先放在那里的奶油,慢慢溶化了,现在才流出来。
可是我无法确定。我检视心中的想法,确定自己没有出现认知封闭(cognitive closure)的反应。根据费斯汀格的理论,我会提出解释以减少冲突。但我确实提不出解释。有可能是奶油,但也可能不是。谁知道上帝用什么方式显灵?会出现什么征兆?我们三人站在祈祷堂里,看着耶稣哭泣。
我听见屋里传来一位已成植物人的女孩的呻吟,看护者设法让她安静。我想像15年前,琳达看到3岁的女儿在泳池深处漂浮时,内心不知有多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也不知道是否有圣徒可以见到天堂,更不知道痛苦是否有其神圣目的。我不知道神像为何流泪,为何血珠会出现在高脚杯中。我来此是想看到琳达是否愿意容忍信仰与现实的冲突,我只能继续发问。
琳达又说了一遍:“扩散到骨头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接着说:“你是她的母亲,照顾她18年。她治好数以千计的人,也应该把你治好。”琳达虚弱地笑着说:“奥黛莉没有治好我,因为我没想要她这样做,我也不会这样做。她也许是个圣徒,但她也是我的女儿,我的宝贝。我不会让她承担我的痛苦,也不准她这样做。母亲绝不会这样要求子女。母亲只会消除子女的痛苦。怎么可能让子女受苦呢?”
琳达要去斯隆癌症中心(Sloan Kettering Cancer Center)复查,所以先离开了。我独自在祈祷堂里又坐了一会儿。不管琳达在电话中表露出什么样的怀疑,显然都只是一时冲动,她几乎不承认有这回事。琳达说:“母亲绝不会这样要求子女。母亲只会消除子女的痛苦,怎么可能让子女受苦?”这也许是种合理化的借口,女儿治不好她的病,是因为她未曾开口要求,这个故事也能保持圆满。
但应该不只如此,她这样做也是出于衷心的关爱。我听见琳达在屋内轻声哼歌给女儿听,有人咯咯笑着回应,她这样照顾女儿将近20年,日复一日,从不间断。费斯汀格是否想过,寻找合理解释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人?他可曾想过谎言与关爱竟如此纠葛不清?
脑中的“魔鬼代言人”
我读心理学研究生期间,曾在一家大型医院的神经科病房工作,病房里有些人就像奥黛莉一样,蜷缩在床上,昏睡不醒,四肢僵硬冰冷。我对一个小男孩印象特别深刻。有时候我站在他们床边,念着姓名牌上的英文字母,心想这些人是否只剩下躯体,魂魄早已离开了呢?
那时候,有科学家尝试从精神生理层面,探究认知不协调理论。20世纪颇负盛名的神经科学家拉玛钱德朗(V。 S。 Ramachandran),就在探寻哪些神经物质会引发拒绝与调适的心理反应。他认为在人类左脑某处,有某种由神经元构成的组织,一旦内在信仰体系受到剧烈冲击,此组织便会释放神经传导物质,提醒我们去平衡认知冲突。他将此组织称为“魔鬼代言人”。不过大脑右半球也有神经突触与细胞构成的神秘组织,处于活跃状态时,会释放信息,压制左脑神经元组织的作用。
拉玛钱德朗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心理学与社会心理学助教李伯曼(Matthew Lie…berman)说:“并非所有人都会依循单一的思路,设法为一切事物寻找合理化的解释。”李伯曼以东亚民族为研究对象,仿效费斯汀格开展了一个为不同酬劳而说谎的实验,“东亚人不像美国人那么喜欢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李伯曼认为,东亚文化长期以来深受禅宗思想的影响,较能包容矛盾对立的观点。表面看似不合常理的悖论,但如果你能从其他角度解读,你便能领悟其中深含的寓意。
受到独特文化的潜移默化,东亚人脑部神经元便发展出不同于美国人的反应特性。李伯曼说:“这不表示亚洲人感受不到认知冲突,只是他们比较不急于减低冲突。”李伯曼推测,前扣带回可能就是脑中的“异常侦测器”或“魔鬼代言人”,再者脑部的前额叶皮层就是我们进行合理化的所在,而东亚人脑部通往此处的路径比美国人少多了。他说:“如果是这样,东亚人和美国人感受到的认知不协调其实不相上下,只不过东亚人不是那么执着,他们并不是非要得到回应不可。”换言之,亚洲人即使面对无法解释的现象,也较能淡然处之。
无法调和,那就敞开心胸
这种天气让我担心。12月3日,温度17℃,天空一片灰暗,庭院里只有一朵玫瑰绽放,仿佛在传达某种启示。费斯汀格认为,担忧也可以用来降低认知冲突,说来有些讽刺。你害怕找不到好理由,所以编造一个理由,以此解释你的忧虑。但我们怎么知道哪些理由确实合理?哪些只是借口?如果我是东亚人,也许我连想都不想。然而地球日趋暖化似乎不是危言耸听。12月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味,我看到地上有只甲虫,多节带刺的脚在温暖的空气中挥舞,腹部下方明显可见一滩分泌物。
琳达去过斯隆癌症中心后,已经返家休养。一星期前我去拜访她,我满脑子都在想她的事,或者应该说是我的前扣带回一直在思考她的事。我做过若干调查,有些严谨的医学专家表示,奥黛莉的情况确实罕见。那位犹太裔的皮肤科医生说:“我只能说,她的皮肤状况是因化疗所引起的,但她母亲坚称,奥黛莉并未接受任何化疗。”为奥黛莉看病的小儿科医生说:“我不知道。我看过她掌中出现十字,血色的十字,你可以说那是血渍,不过十字出现在表皮之下,所以不可能是割伤形成的。我无法解释。医学通常是把圆的东西放进圆洞里,但奥黛莉的症状就像个方型的东西,就是套不进去。”
琳达告诉我,天主教会会派人来访查,他们表示奥黛莉可能真的是圣徒。露比兴致勃勃地告诉我:“我希望她能被封为圣徒。”语气就像啦啦队队员。天主教会最近一次册封圣徒是在1983年。一名3岁女孩吞下一整瓶含氰化物的止痛剂,医师全都束手无策,一名妇女为女孩祷告后,女孩病情便奇迹般好转。
我打电话给琳达。她刚动完乳腺癌手术,正在逐渐康复。她的声音听起来虚弱飘忽,她告诉我:“医生切开我的胸部,发现全都是癌细胞。”于是我眼前浮现出像鳗鱼也像甲虫一样深黑色的癌细胞,我想像着医生动手切除癌细胞。现在琳达回家了,她拖着蹒跚的步伐,一方面要打理自己的生活,一方面还要照顾她的小圣徒。
冬至前后,我再度驱车前往琳达家。我到达时夕阳就要下山,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映着金光闪闪的地面。50年前,基奇、阿姆斯特朗医生、在场的信徒,他们在等待沙纳达的到来,等着暴雨降临,但是救世主、暴雨都没有出现,于是这些人为此设想出另一套说辞。
15年前,奥黛莉掉进自家泳池,溺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