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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发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着检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久仰”,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学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断定自己吹牛骗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看了几遍不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地下,没让羞愤露在脸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了解鸿渐的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寸,以后不许你开口--鸿渐,我们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你的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对物思人,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说:“这样大热天,真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必来呢!”
方豚翁把手里的折扇给鸿渐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比拿草帽扇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出了查票口,忽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