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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蛋还要撒野不撒野。这旅馆里的饭不必请教了,他们俩已经替咱们做了试验品。”五人出旅馆的时候,寡妇房门大开,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心,伙计一手拿杯开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呕吐跟打呵欠一样,有传染性的。尤其晕船的时候,看不得人家呕。”孙小姐弯着含笑的眼睛说:“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经的药,送一片给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装腔跳嚷道:“孙小姐,你真坏!你也来开我的玩笑。我告诉你的赵叔叔。”
晚上为谁睡竹榻的问题,辛楣等三人又谦证了一阵。孙小姐给辛楣和鸿渐强逼着睡床,好像这不是女人应享的权利,而是她应尽的义务。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结果鸿渐睡了竹榻,刚夹在两床之间,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来覆去,又拘谨得动都不敢动。不多时,他听辛楣呼吸和匀,料已睡熟,想便宜了这家伙,自己倒在这两张不挂帐子的床中间,做了个屏风,替他隔离孙小姐。他又嫌桌上的灯太亮,妨了好一会,熬不住了,轻轻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来灯再睡。沿床里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只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润,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动,鸿渐一跳,想也许自己错,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慌忙吹来了灯,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账房的柜台上看见昨天的报,第一道消息就是长沙烧成白地,吓得声音都遗失了,一分钟后才找回来,说得出话。大家焦急得没工夫觉得饿,倒省了一顿早点。鸿渐毫没主意,但仿佛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跟着人走,总有办法。李梅亭唉声叹气道:“倒霉!这一次出门,真是倒足了霉!上海好几处留我的留我,请我的请我,我鬼迷昏了头,却不过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许多苦,还要半途而废,走回头路!这笔账向谁去算?”辛楣道:“要走回头路也没有钱。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领了学校汇款再看情形,现大不用计划得太早。”大家吐口气,放了心。顾尔谦忽然明地说:“假如学校款子没有汇,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烦地同声说他过虑,可是意识里都给他这话唤起了响应,彼此举的理由,倒不是驳斥顾尔谦,而是安慰自己。顾尔谦忙想收回那句话,仿佛给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缩进洞,道:“我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我说一声罢了。”鸿渐道:“我想这问题容易解决。我们先去一个人。吉安有钱,就打电报叫大家去;吉安没有钱,也省得五个人全去扑个空,白费了许多车钱。”
辛楣道:“着呀!咱们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领钱的领钱,行动灵活点,别大家拚在一起老等。这钱是汇给我的,我带了行李先上吉安,鸿渐陪我走,多个帮手。”
孙小姐温柔而坚决道:“我也跟赵先生走,我行李也来了。”
李梅亭尖利地给辛楣一个X光的透视道:“好,只剩我跟顾先生。可是我们的钱都充了公了,你们分多少钱给我们?”
顾尔谦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们去,在这儿住下去没有意义。”。电子书下载
李梅亭脸上升火道:“你们全去了,撇下我一个人,好!我无所谓。什么‘同舟共济’!事到临头,还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说老实话,你们到吉安领了钱,干脆一个子儿不给我得了,难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里的药要在内地卖千反块钱,很容易的事。你们瞧我讨饭也讨到了上海。”
辛楣诧异说:“咦!李先生,你怎么误会到这个地步!”
顾尔谦抚慰地说:“梅亭先生,我决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么办?我一个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总不疑心我会吞灭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这笑生硬倔强宛如干浆糊粘上去的。
李梅亭摇手连连道:“笑话!笑话!我也决不是以‘不人之心’推测人的——”鸿渐自言自语道:“还说不是”——“我觉得方先生的提议不切实际——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说话一向直率的。譬如赵先生,你一个人到吉安领了钱,还是向前进呢?向后转呢?你一个人作不了主,还要大家就地打听消息共同决定的——”鸿渐接嘴道:“所以我们四个人先去呀。服从大多数的决定,我们不是大多数么?”李梅亭说不出话,赵顾两人忙劝开了,说:“大家患难之交,一致行动。”
午饭后,鸿渐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软,处处让着李梅亭:“你这委曲求全的气量真不痛快!做领袖有时也得下辣手。”孙小姐笑道:“我那时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两人睁了眼,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鸿渐笑道:“糟糕!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这种东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呼了没有?好像我没有呀。”孙小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孙小姐背后鸿渐翻白眼儿伸舌头。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
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后,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后才开门,这时候正办公。五个人上银行,一路留心有没有好馆子,因为好久没痛快吃了。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讨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顾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需要蘸的是生发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满心不以为然。那办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可是,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这把五人吓坏了,跟办事员讲了许多好话,说人地生疏,铺保无从找起,可否通融一下。办事员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办,得照章程做,劝他们先去找。大家出了银行,大骂这章程不通,骂完了,又互相安慰说:“无论如何,钱是来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找本地教育机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来,头垂头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校全疏散下乡,什么人都没找到,“吃了饭再说罢,你们也饿晕了。”几口饭吃下肚,五人精神顿振,忽想起那银行办事员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铺保,钱也许就给了,晚上去跟他软商量罢。到五点钟,孙小姐留在旅馆,四人又到银行。昨天那办事员早忘记他们是谁了,问明白之后,依然要铺保,教他们到教局去想办法,他听说教育局没有搬走。大家回旅馆后,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的夜那样漫漫难度。东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气死我了,梦里都没有东西吃,别说桓的时候了。”他做梦在“都会饭店”吃中饭,点了汉堡牛排和柠檬甜点,老等不来,就饿醒了。鸿渐道:“请你不要说了,说得我更饿了。你这小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