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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听后,脸上神色总算舒缓了些。他先是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有些不自信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总不成是空穴来风吧?”
黄淮闻言先是一怔,突然有些明白过来:其实皇上也不相信运粮失期是太子有意为之。不错,当时的高炽已据东宫大位,又荣任监国,儿子瞻基也颇得圣眷,从哪方面看都是春风得意;反观汉王那边,因着丘福之败,已经元气大伤。即便抛开个人心性不提,仅从利害得失上看,在这种已方形势明显占优的情况下,高炽也完全没必要做这等狗急跳墙之举。这一点,深谙权谋一道的大明天子不可能想不明白。想通这一层,黄淮心中顿有了底。再思索永乐后来的这一句话时,他顿时完全清楚了皇帝的心思。
皇上怀疑的是解缙!黄淮立即得出结论。解缙被谪荒服,心怀怨望,故恶从胆生,欲借此机会害死皇上,促太子提前登基,从而使自己重回朝堂。这样的推论虽然有些骇人听闻,但从情理上倒也说得通。加上皇上性格多疑,又憎恶解缙,产生这样的想法也是有可能的。
解缙是被陷害的!以黄淮对解缙的了解,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解缙不可能做此等事。如果此事果是汉王在幕后操控,那他肯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其真实目的是要借解缙打击东宫。
要不要戳穿汉王的阴谋?在看清流言背后的玄机后,黄淮顿又陷入犹疑当中。既然此事矛头直指东宫,那作为詹事府的右春坊大学士,东宫嫡系重臣,黄淮当然应该愤然反击。但是,通过对永乐态度的揣摩,黄淮已经排除了东宫受到牵连的危险,那自己再要出言辩解,就完全是为解缙一人出头。而正是这让黄淮心有不愿。
自当年陷害解缙后,两人的友谊已经成为过往云烟。这次解缙回京述职,高炽亲自出面为二人调解。黄淮因着内心的愧疚,本也有意向解缙道歉。但解缙在高炽面前虽不敢说什么,但心中却始终不能释怀。黄淮几次拉下脸,到黔宁王府解缙住处递帖子,解缙明明在家,却偏就闭门不见,甚至连自己的名帖都不收。经此一事,黄淮彻底明白,这位生性狂傲的昔日老友已经恨透了自己,两人终生再无和解之日。想明白这一点,黄淮在愈发羞愧的同时,心中也泛起一阵隐忧。
解缙在永乐朝是翻不了身了,但他与高炽私交甚笃,曾经在最关键的时刻帮助高炽登上太子宝座,凭着这份恩情,一旦今上晏驾,太子登基,头一个要起复的就是解缙。届时,凭着过人的才学和名望,以及那份至关重要的拥立之功,解缙要重新压过自己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真到那一天,解缙会如何对待自己?每念及此,黄淮莫不寝食难安。
黄淮虽然也是饱读诗书,但心胸一向狭窄,由己度人,他生怕今日帮解缙开脱,其实是给自己留下了个掘墓人!
除了担心解缙报复,即便是戳穿汉王阴谋本身,也让黄淮颇为顾忌。站在东宫的立场上,黄淮当然能看清流言背后的真相,但从永乐的角度却就未必。虽然汉王势力已不如当年,但黄淮却十分清楚,若抛开皇长孙的因素,起码在皇上心里,对汉王的宠爱还是远远胜过太子的。一旦将此事与汉王扯到一起,却又拿不出有力证据,那自己就成了挑拨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这个罪名压下来,他黄淮的下场绝不比解缙要好!黄淮是忠于太子,但他想的是借高炽之力更上一层楼,而绝非成为其入主乾清宫的垫脚石。想到这里,黄淮更加认定,绝不能贸然出这个头。
“黄爱卿!”就在黄淮心乱如麻之际,永乐低沉的声音又在房中响起,“会否是有人借机以谋一己之利?”
这句话听上去既像是怀疑有人幕后捏造谣言,但又仿佛在说或有人想通过太子提前登基为自己谋取好处。黄淮弄不清永乐所指为何,又不敢多问,只得含糊应道:“究竟如何,一查便知!”
永乐没有再问。沉默半晌,他缓缓将奏本方回书案,道:“尔道乏吧!”
“阿!”黄淮赶紧答应一声,遂行礼告退。待退到房门口,黄淮突然停下了脚步。稍一踌躇,他又回过头,小心地道:“若果有人谋逆,则必须一查到底,否则后患无穷!”说完,他脸上顿觉一阵发烧,连忙把头垂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吐一口地等着永乐的回复。
永乐仍没有吭声。他颇有深意地望着黄淮,好一阵方道:“朕自有分寸!”
黄淮长吁口气,如蒙大赦般忙不迭地退出房间。待出了乾清宫,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御书房内,永乐半靠在铺着明黄色坐垫的黄花梨木交椅上,双目呆呆地望着房顶横梁,脑子里却急剧思索着。
平心而论,对这个充满了诡异的民间流言,永乐心中一直抱有怀疑。但多年的帝王经验使他明白,这也绝不会是空穴来风。至少有一点很清楚:不管流言是真是假,这事最终都牵涉到自己屁股下的这个皇帝宝座。有了这层计较,永乐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若流言是假,那这幕后的主谋只能是解缙的仇家,甚至是自己的二儿子高煦。不过永乐很快排除了其他人——此事不光针对解缙,还牵涉到东宫!解缙狂妄自大,得罪的人不少,但这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文官同僚。高炽一向甚得文官之心,就是他们要构陷解缙,也不会用这种办法,何况万一事发,太子必然会将此人恨到死处。为整区区一个解缙而担如此大的风险,这是殊为不智的。
真是煦儿?永乐心中不由一咯噔。不过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知道高煦对东宫之位一直贼心不死,但用这种下作手段,永乐觉得还不至于。在永乐的印象中,自己这个二儿子一直都是个直来直去的武人性子,这几年虽然沉稳了些,但这种阴毒伎俩应该还是做不来的。而且在他内心深处,也不愿意把此事和高煦联系到一起。
不是别人陷害,难道流言是真的?永乐继续思考。虽然他与解缙的接触也不少,但那毕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自打永乐五年解缙出京以来,永乐已有整整四年没再见过这位曾经的爱臣。虽然当年的解缙的确是耿直放逸的名士风度,但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尤其是到交趾这个战火纷飞的蛮荒之地,其凄苦悲愤之下,性情大变也是不无可能的。思及于此,永乐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椅后的书柜前,从一个堆满盒子的方格中拿出一个小匣子,将它打开,从中抽出几张笺纸,然后再将匣子锁好放回原处,自己则回到案后坐下,重新审视笺纸中的内容。
这个小匣子是纪纲在三天前送进来的。当初进京称帝后,出于对自己“得位不正”的恐惧,为防臣子中有暗怀怨望者,永乐命纪纲暗中侦刺大臣私下言行。这种举动在其即位的头几年里十分频繁。随着时间日久,自己帝位渐固,永乐已不再像当年那样狐埋狐搰,但这缇骑密奏的规矩也并未废止。这一次纪纲送来的密报中,有解缙的几篇诗作,之前永乐读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过现在出了流言的事,他再重新看过,却发现了一些问题。
第一首诗名为《怨歌行》,刚看这名字,永乐顿就眉头一皱。再看内容,却是一首长律:
弦奏钧天素娥之宝瑟,酒斟流霞碧海之琼杯。
宿君七宝流苏之锦帐,坐我九成白玉之仙台。
台高帐暖春寒薄,金缕轻身掌中托。
结成比翼天上期,不羡连枝世间乐。
岁岁年年乐未涯,鸦黄粉白澹相宜。
卷衣羞比秦王女,抱衾谁赋宵征诗。
参差双凤裁筠管,不谓年华有凋换。
楚园未泣章华鱼,汉宫忍听长门雁。
长门萧条秋影稀,粉屏珠级流萤飞。
苔生舞席尘蒙镜,空傍闲阶寻履綦。
宛宛青扬日将暮,惆怅君恩弃中路。
妾心如月君不知,斜倚云和双泪垂。
永乐默念一遍,只觉词句雍容晓畅、流丽典雅,正是自己十分熟悉且喜爱的“台阁体”。
自登基以来,随着永乐本人的励精图治,大明朝不仅海内富足太平,遣使下西洋的壮举也引得四夷来朝、“祯祥毕集”。在这种国运昌隆的大背景下,文坛诗词亦以赞颂盛世,藻饰太平为基调,文风讲究雍容大方,用词追求华丽隽永,尽显富贵福泽之气。永乐认为此类文风正乃“治盛”之体现,故十分喜爱,并或明或暗的倡导,由是这歌咏称颂更是蔚成风气。而在争献颂辞的万千文人骚客中,又以内阁七学士以及翰林编修杨溥最负盛名,故世人皆称此文风为“台阁体”,称这一干内阁诗人为“台阁派”。解缙作为当年的内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