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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乔不群又暗笑起自己来。从一个法号,又生出这么多的感慨,你这是不是也是自作聪明?还是少自作聪明,甘做愚人好。至于愚禅二字到底是不是乔不群所理解的这个意思,恐怕只有愚禅师傅本人才有解释权。
这么无声地慨叹着,抬腿要出寺门时,又发现门旁的菩提树后还有个小门。乔不群掉过头,迈将进去。里面是一片不大的空地,有小路逶迤通向后山。山上绿竹成林,竹林背后则是壁立高崖,紫云如袂。乔不群正徜徉之际,猛然间,云崖上似有婀娜身影晃悠,仿佛就是刚才见过的愚禅师傅。乔不群又惊又喜,恨不得身生双翼,立时飞上高崖,靠近那曼妙身影。
然而乔不群刚闪过此念,再定睛细瞧,那身影已消失得了无踪迹,不知去向。境由心生,是不是自己花了眼,起了幻觉?乔不群疑惑着,不由自主迈步上前,穿过空地,走进竹林,往崖上攀去。
好不容易上得高崖,才发觉路尽崖断,断崖另一边竟是刀削斧劈般的绝壁。绝壁下有万丈深渊,令人目眩,不寒而栗。好在绝壁前围了石栏,不会有什么危险。手扶石栏,极目望去,远近高低的山峦层层叠叠,宛若汹涌的波涛般,很是壮观。
乔不群惊奇不已,想不到能在碧崖寺后山上,收获到这份意外风景。怪不得毛泽东要说,无限风光在险峰。
在石栏旁伫立良久,面对浩瀚无边的大自然,乔不群变得异常坦然平静,竟然可以不思不想,已然忘记自身的存在,仿佛自己已变成一座山峰,一块青崖,一棵树木,或是一抹似有似无的雾岚。甚至什么都不是,早已完完全全融化在大自然里,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声无息,不留任何痕迹。
直到身上被风吹得发凉,猛然打一个冷战,乔不群这才有了意识,觉得该下山了。转过身去,只见不远处的石壁上刻有凌云崖三个字,笔锋雄健,入木三分。更有意思的还是旁边的两句话: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下山回到车上,这两句话仍在乔不群脑袋里萦绕着,挥之不去。人生在世,又有谁不在发上等愿?发上等愿,能结中等缘,享下等福,已经很不错了,只怕种的西瓜,结的芝麻,甚至什么都不结,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至于想处身于高处平处宽处,更不好说了,芸芸众生,大部分人都只能容身低处窄处凸凹不平处,难有太大作为。
小车已出桃林地界好远,行驶在邻市地面上。车前的路越发狭窄,让乔不群想起自己的仕途,本来越走越宽阔,忽然一个转折,又到了窄处。看来人想向宽处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世间路千条万条,别说选择起来困难,更多的时候还由不得你去选择,命运似乎早就给你安排好了,你想走宽处,等着你的却是窄处。
脚下的路由不得自己,可你心头还有一条路,那则是你的自由了,你可以走出一条宽宽阔阔的心路来。乔不群想起宽心一词,心都可以宽,心路自然亦可越走越宽。
这么想着,乔不群心头豁然开朗,连眼前的路似乎也不再那么狭窄了。
附:城里的乡下人
伫立城市街头,眼望人流茫茫,犹如过江之鲫,我就忍不住会发问,这么多的人到底来自哪里,是从地里钻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细细揣摩,这川流不息的人群,其实有一个总源头,那就是或近或远的乡村。城市文明是乡村文明的延伸和集聚,行走于城市的人,不是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的儿子,不是乡下人的儿子,就是乡下人的孙子,不是乡下人的孙子,就是乡下人孙子的孙子。
我十八岁离乡进城,弹指间已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来,城里人看我是乡下人,乡下人看我是城里人,我却觉得自己城不城,乡不乡,不知到底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也许说是城里的乡下人,稍微贴切一点。
乡村是城市的起点,没有乡下人就没有城里人,我不懂为什么要将乡下人叫乡下人,不叫乡上人。何况乡下海拔比城里高,城里的江河都是从乡下流下来的,乡下明明在城市上游,怎么反倒成乡下了呢?后来我才弄明白,所谓乡下,与地理意义无关,是一种心理指向,居于乡村的人,远离拥有政治经济文化强势的城市,心理处于劣势和下风,只能叫乡下人,不好叫乡上人。就如我这个出生于乡下的城里人,虽离乡有年,骨子里依然那么低下卑下,至今培养不出城里人的心理优势,占不到任何上风,只能算个乡下人。
我是因一场高考,从乡下来到城里的。那是有些久远的一九七八年,五月天的乡间阳光艳丽无比,高中毕业返乡不久的我正在弯腰作田,邮递员送去母校城步三中一纸通知,召我回校复习,迎接刚恢复的全国高考。我很犹豫。我虽然成绩还算不差,尤其是数学和语文一直名列前茅,到底是“文革”期间读的中小学,学得粗浅,不系统也不扎实,不知对不对付得了这正规高考。可最后还是在父母劝说下,怀揣几个资料费,扛袋刚碾的余温犹在的大米,匆匆赶到母校。死记硬背了几本简单的油印资料,七月初走进考场,见周围大都是大自己十多岁的“文革”前高中毕业生,不觉背膛一凉,心想这一个半月的工夫怕是白花了。不过这趟复读,自带饭米不计,资料费伙食费加一起才十几元本钱,考不上也亏不到哪里去,又从容了几分。两天的考试结束,将一沓高考资料塞进来时装米的布袋,往肩上一扛,迈步回到乡间,又高挽裤腿,踏进田里。
复读一个半月耽误的工分还没挣回来,邵阳师专的录取通知到了手上。当时也不知专科与本科有啥区别,反正是个大学,从此可带走户口,跳出农门,吃上皇粮,成为堂堂的国家人。九月走进师专,不用交一分钱,就嚼上香喷喷的白馒头,吃上有荤有素的饭食,每月还可领到五元困难补助,一切恍惚如在梦中。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还瓜菜半年粮,饥一餐饱一顿的,到我这里,离开田土,四季不沾阳春水,相反有了饱饭吃,谁想像得出世上竟有此等好事?偏偏不可想像的事还真就这样发生了。我胖了,也白了,鼻梁上架上近视眼镜,镜片里闪着天之骄子难抑的自信的光芒。岂止自信?简直就是小人得志,不可一时。我就这么小人得志着,读完三年师专,然后做上中学教师,继而走进机关,成为人人羡慕的国家干部。
国家干部冠之以国家,自然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鬼。有住有吃有月供,有头有脸有身份。出门坐单位车,单位没车去乘客车,车费全报不算,还拿途中补助。病是替国家生的,打针吃药住院可以报销。哪天无可救药,光荣了不朽了,也不用暴尸街头,国家早准备好了足额丧葬费,给你开追悼会,宣读悼词,盖棺论定。没作田,为国家纳粮;没烧锅炉,为国家炼钢;也没做生意,为国家交税,国家凭什么这么厚待你?原来就凭你这两下子:脸上嘴皮子,大人面前说小话,小民面前说大话;手中笔头子,公文办得头头是道,报告写得洋洋洒洒。回头再想想自己的祖辈和乡亲,谁又像我一样,沾过嘴皮子和笔头子的光?他们吃穿住用,哪样不凭一身苦力蛮力死力,勤勉劳动换得?含辛茹苦一辈子,眼见得就要油干灯尽了,也不指望国家来收尸,自己先准备好简陋的寿衣棺材,到时让后人和乡亲往山上一扛,几把黄土埋掉,干干净净,来去了无牵挂。
这就是我与乡亲们的区别,用传统的说法,一为劳心者,一为劳力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自然比乡亲们高贵了许多,包括精神层面的东西。我衣冠楚楚,细皮白肉,神情自若,嘴是两块皮,越说越稀奇,没人怀疑我是吃力气饭的,投给我的眼光带着由衷的羡慕。若知道我待的部门不错,还有着小小级别,那目光除了羡慕,又多了几分敬畏。我的乡亲却不同,衣衫老土,满脸沧桑,神情呆滞,说起话来口齿不清,走到哪里都那么委琐畏葸,低贱卑怯,一看就是没有身份和地位的草根族。进了城,问个路,难得有人理睬。到单位去找人,门卫会当小偷盘问半天,遭训挨斥实属寻常。求到我门下,我帮着找人办点小事,或用公款安排顿饭食,会感激我一辈子,回去后逢人便说我好,为我歌功颂德,把我吹上了天。我曾为老家争取一笔小资金,解决了村上吃水问题,乡亲们更是感激不尽,把我的名字都刻到了蓄水池上。这是交了数千年皇粮国税的村民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