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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毅系列传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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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了,真快。这两年中间,他没见到过一张熟悉的面孔,没有走出那间不过十平方米的小房一步。七十多岁的人了,刚进去的时候,每一天是多么难熬,他以为不可能活着走出来了。想不到,他又走到了阳光下。
  让人莫名其妙的世界!真是老了呢,连步子也走不稳了!他在心里用力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张伯驹,你还能走,就走下去!”
  这条路好长!周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是年轻人的世界,聚在一起,不知正在谈论些什么。自负的人多话,骄傲的人则微哂。红海洋,红袖章,临行喝妈一碗酒,一个个像座黑铁塔……
  好热闹的世界,大家的劲头还那么足!
  依着放他出来的那个红卫兵的吩咐,他喘吁吁地上了二楼。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样子了。他试探着往前走,乡巴佬一样看着门上的字。
  “你找谁?”一个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像在唤一条船。
  “我……找这的负责人。”
  “什么负责人?”一个大个子红卫兵气宇轩昂地站到了他的面前,胳膊上的红袖章足有一尺宽。
  “是……红总司吧?”他依稀记起了这个名字。
  “红总司?你是什么人?”红卫兵警惕地把他周身打量了一番,又问道:“你从哪儿来?”
  “我……来报到。”
  “报到?”红卫兵更奇怪了,大声说道:“红总司是反革命组织,一年前就取缔了。你认识红总司的哪一个?”
  “叫……杨……卫东。”
  “他,已经关起来了,政治骗子,小爬虫,野心家。他是你什么人?”红卫兵的架势咄咄逼人了。
  “是他派人……把我抓起来的,在地下室里关了两年。”“刚放你?”那红卫兵好生奇怪。
  “是,就刚才。”张伯驹也弄得摸不着头脑了。他还不知道“红总司”已经被取缔,说了不算了。可倒退两年,“红总司”的劲头比谁都大,顶得上当年的义和团呢。那杨卫东,比省长还威风,光是私人“警卫”,就有二十多人,男男女女,一律短打扮。走到哪儿,地动山摇,谁敢说个“不”字。
  “你是……地窖里的那批‘牛鬼蛇神’?”大个子红卫兵猜出了他的身份。习惯中,人们都把地下室叫做地窖,因为过去那是食堂冬天储存大白菜和土豆的地方。
  “我……”他已经习惯了“牛鬼蛇神”这个称呼,点点头。
  “那边,第三个门。”大个子朝前面一指,便转身走了。张伯驹定定神,走了过去。
  那间房子的门上写着“革命委员会第三办公室”。他敲了敲门,听见里面有人应了一声,才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房里,几个男女红卫兵正在高谈阔论,争着什么,又像是在打情骂俏。他站了半天,竟然没有人理他。他有些尴尬,不知是不是应当退出去。低头看看脚边,却发现了新大陆,
  地上丢了许多烂纸。墙边,有几幅揉皱了的轴画。有一幅,已经打开了一米长,是个横幅,上面是茶缸子口那么大的行书。他只扫了一眼,便怔住了。那像是米襄阳的东西!
  米襄阳,姓米名芾字南宫,湖北襄阳人,为宋朝四大家苏、黄、米、蔡之一。他的真迹,明清时代已不可多得,可称奇珍。如今,竟像烂纸一般被丢在那里。再看地上那些撕碎了的纸片,有些也是字画的残片,但面目已无法认出来了。
  他感到了心疼!这是在毁灭文明呵!顺着墙边,他慢慢地蹭了过去。在那幅字旁,他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腰,把那幅字拾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说话的,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白白净净的脸上,有一抹好看的红晕。
  “我……是来报到的。”
  “你拿那东西干什么?”口气像刀子那么厉害。
  “我……看掉在地上了,怕弄脏了,没别的意思。”
  “那都是四旧,封资修的东西,专门毒害老百姓的!”女孩的口气全然是在教导。
  “是,是。”张伯驹一边说,一边把那幅字仔细卷好,别上了封口的象牙签。封口木杆的边上,贴着一张长条形的标签,上面写着“南宫墨宝”四个小字,赫然正是乾隆皇帝的亲笔。
  那女孩冷冷一哼,又问:“你是刚解放的,对吗?”
  “是。”
  “历史反革命,还是地富反坏?”
  “牛鬼蛇神。”张伯驹答道。
  那姑娘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张表格来,用不屑的口吻问道:“你识字么?”
  “识一点儿。”
  “填个表儿。”姑娘吩咐道:“根据林副主席的一号命令,你们一律要下去。”
  “可以,可以。”张伯驹连连答应。
  他正琢磨怎样才能把那幅“南宫墨宝”带出去,使这件珍宝不致落个引火柴的下场。
  “在那儿填吧,填好了,等信儿。”姑娘的口气冷得像十冬腊月的街面,硬梆梆的。
  “小玲,电话!”外面有人叫。
  那姑娘应着跑出房去。
  其余几个人还在说着什么,张伯驹趁他们没注意,把那幅字用脚尖踢到了门外。然后,从桌上拿起笔,飞快地把那张表填了。这时,那姑娘回来了。
  张伯驹把表递了过去,只盼快走。
  “嚯,你这老头,字儿还不赖呐!乍一看,像个屯老庄。当过屯老庄么——就是屯子里的乡巴佬,庄稼人。记住,去了以后,要向贫下中农学习,改造思想。好了,你去吧。”
  张伯驹如释重负,连连答应着,退了出来,小心地关上了门。站定之后,他四下一看,发现那幅字竟然不见了!他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远处,有个人戴着口罩,正在扫楼道,他忙走了过去。那人身边有个筐子,里面有许多烂纸。张伯驹盯着那个筐,觉得有名堂,一只手探了进去,一下子便摸到了那轴字画。
  原来在这儿!他心中一喜,把轴儿拿了出来。身子尚未站稳,却被那个扫楼道的人把轴儿从手中抽了出去。
  “你……”他一怔,这才认出,那个人,竟然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宋振庭。
  他们都几乎认不出对方了,只在感觉上,听出了对方的呼吸。
  “是你么,老宋?”
  口罩上的眼睛和悦地一眨。心有灵犀,一点就通了。“放进去。”宋振庭的声音很低,同时,眼睛四下一扫。那目光,是坚定而有力的。
  张伯驹立时明白了,把那件东西又丢进垃圾筐里,在上面盖上了烂纸。这种地方,手拿着这么一个东西,是马上会被人发现的。
  宋振庭猛地转过了身去,又清扫起楼道来。楼梯口,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一群红卫兵正走上楼来。张伯驹知道这里不是久呆的地方,便向楼梯口走去,下了楼。
  他多想同宋振庭聊一聊呵!
  他慢慢地向家中走去。
  慧素在干什么?一别两年了,她承受的压力,该有多大呵。结婚以来,他们还从没有分别过这么久呢。
  门上贴着封条!
  走近了,他才看清,那封条还是两年前“红总司”贴的。门上挂着锁,已经有了斑斑的红锈。显见,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慧素呢?一颗心立时提了上来。两年了,她会到哪儿去了呢?
  透过窗子看里面,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老样子。两年前,红卫兵第三次抄了他的家,然后,便把他带走了,一直关到现在。房里,还是当时抄家的样子:痰盂扣在写字桌上,满地都是碎瓷片和纸,一部精装的《文苑英华》被倒上了墨汁,然后又被脚踩过。砖地上,还能看到墨色的脚印。
  就是说,那一天,慧素也被带走了,没有回来过。
  一股不祥的恐惧,开始咬噬他的心。他知道,单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一年,长春市被打死的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就有上千人。那伙发了疯的公狗,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
  还有,她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像有些人那样,自寻了短见呢?
  他几乎站不稳了,扶住了门。
  两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已经使他的心脏承受不了太多的紧张。他有些心慌,上不来气,甚至想大便,耳朵也有些听不清了。他张开嘴,大口地吞着气,有一种渐渐下沉的感觉。脑子里,已经无法思想了。
  猛地,他觉得膝下一软,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他心疼!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渐渐发暗。一阵风吹了过来,带来了一片湿湿的杏花瓣,贴在了脸上。四周是异样的静,听得见风在树梢上走。
  他重新站了起来,从门楣上摸到了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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