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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辈子也没发过这么大脾气。
傅太太跪在房门口,央求他看在孩子分上,看在她多年操持这个家的分上,饶了她这一次,开开门。傅湘不听,房门紧锁,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傅太太怕出人命,打发孩子去请来了张伯驹夫妇。
张伯驹夫妇和傅家,说不上是世交,门第也相去甚远。但张伯驹一向喜欢傅湘的为人,闻听这事,马上同慧素赶到了傅家。
听见是张伯驹夫妇来了,傅湘总算是开了门,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这是要我死哇……”他一声长叹。
张伯驹把残画拿在手里,看了看,又看看慧素。
慧素凝目想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心有灵犀一点通。
张伯驹上前一步,不屑地一笑道:“傅湘,亏你也是搞了几十年古董字画的人。这幅画,就完了么?”
“这……”傅湘不解。
“古来传下的那么多画,历尽几多风波?吴历的东西,才有几年历史?莫非那古书古画,一浸水,便都不能要了么?这画补一补,重新揭裱一下,根本没问题,行家都看不出来!”
张伯驹的语气肯定而自信。他平素的学问和威望,更为他的话增加了分量。
傅湘半信半疑。
张伯驹道:“傅湘,这件事就由我来办吧,没问题的。小事一桩,何必生那么大的气?瞧把你太太吓的,真有个好歹,你就该后悔了!”
张伯驹夫妇回到家中,马上就开始着手临摹。仿制古画,第一位重要的是纸。一个时代同一个时代的纸不同,外行人看不出来,内行人一看就能见真假。张伯驹是鉴赏名家,认出那纸是一种泾县出的熟宣纸,恰好家里收着有一张,找出来一量,刚好可以画两幅。
“一幅先练练笔,一幅定稿。印章,我找金禹民帮帮忙。”张伯驹说。
于是,慧素便画了起来。
她胸有成竹。傅湘的原画,经水一浸,已然面目全非,颜色尽脱,只剩下依稀的轮廓,模模糊糊。不过,这难不倒她。她不但熟悉吴历的画风,便是这张《雪峰图》,她也临摹过多次。
整整十天,她足不出户。有伯驹在一旁指点,她更放心大胆了。伯驹的目光如炬,十分挑剔,些微不足,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天,金禹民刻的章也送来了,张伯驹亲自试了几个样子,拿准了分寸,小心地印在了临摹成的画上,终于说了一句:“成了。”
慧素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说成了,那就是问题不大了。这方面,慧素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件临本,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张伯驹随意拿了一幅,让荣管家拿去荣宝斋裱了,另一幅则留在了家中。
没过几天,便是八月十五了,家里来了许多客人,好几位都是书画界的名家。有文坛耆宿章士钊、著名画家黄宾虹、书法大师沈尹默、于右任、孔子的后裔孔德成等。后来,张大千和溥儒也来了。
这幅画竟骗过了“伪造大师”张大千。
“哦,丛碧兄,你从哪儿弄了一幅吴历的真家伙来?还没装池呢!”
“是吴历的东西么?”
“骗得了我么?我是干什么的!”张大千的口吻十分肯定。
“值不值三百块大洋?”张伯驹故意问。
张大千道:“你卖么?”
张伯驹呵呵笑起来。
“张大千骗过了汉卿,骗过了罗振玉、陈半丁,天下传奇,想不到,也有受骗的时候!这一幅,是假的!”张伯驹说。
张大千把画又细细地看了一遍,摇摇头道:“丛碧兄便没有看走眼的时候么?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叫了另外几位道:“心畲兄,沈默老,黄公,潘(伯鹰)兄,你们看看,这件东西莫非有假么?”
章士钊已把画拿在手里,正在细看,沈尹默、黄宾虹都凑了上来。
画面风情古朴,景致深郁,韵味十足,实为佳作。
章士钊点点头道:“确是吴历的风格,真若是临本,临者的技艺也当十分惊人了。”
正在这时,荣管家从外面进来,把一轴刚裱好的字画递到张伯驹手上。
张伯驹爱和大千开玩笑,故意走到大千面前,笑笑说道:“那么,我们赌个东道如何?”
张大千自付便是输了,也可赖三分,便不假思索道:“可以。不过,我不会输。你拿出证据来。”
“你若输了,便拜这临画的人为师,不过分吧?”
“可以。”大千叫道:“真有这等高手,还怕求不到呢!”
张伯驹取过画竿,挑住手中那幅画的一头,把另一幅《雪峰图》挂了起来。
两幅画,一模一样。
张大千叫道:“怎么能说这一件便是真本、那一件便是临本呢?干这行,我的经验多了。有一回,罗振玉借给我一张苦瓜和尚石涛的中堂山水,我临了一幅,把假的还他,他深信不疑。后来我拿真的去和他换,他还不换呢!这套猫匿的东西,不新鲜了。”
张伯驹却不理他,招手叫过慧素,笑着说:“哈,人道南张北溥,如今南张要拜到你的门下了,来,看看你这个学生。大千兄,还不快来见过师傅!”
张大千愕然。
他不相信这画竟出自慧素之手。
慧素脸边儿一红,说道:“你胡说什么,能给张先生当学生,慧素便感激不尽了。”
张大千知道慧素为人一向认真、不苟言笑的,听她这么一说,开始相信了,问道:“那……吴历的真本呢?”
慧素从书橱中取出那幅已被水浸坏了的原件,递给了张大千。张大千细细看了,连连跺足而叹。他这个人却是应了便做的,恭恭敬敬站在慧素面前,行了个大礼,直弄得慧素面红耳赤。
张伯驹把事情原委一说了,众人皆惊叹。这两幅画,慧素临了十四天,伯驹也在边上指点了十四天,可谓炉火纯青。慧素的功力,加上伯驹的眼光,在这幅画上达到了完美的结合。
章士钊道,“慧素将来定有造就,我们每人题一句,也为今天留下纪念,如何?”
众人一致说好。伯驹便让家人备好了纸笔。公推之下,章士钊最先挥笔,题了一句。接下来是黄宾虹、孔德成、沈尹默、潘伯鹰、溥心畲。张大千早已想好了句子,拿过笔来,也不犹豫,便写了一行:
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扬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
放下笔,张大千又道:“丛碧兄,这重男轻女,实在是要不得了。依弟之见,莫若让大家都看一看,你把这一幅也裱了,裱得大一点儿,给人们留下题词的地方,将来,也算是个纪念物儿呢。”
张伯驹点头称是。
待众人走后,张伯驹便亲自拿上另一幅《雪峰图》,让人裱成了中堂大幅,所留空白,远大于画心,几位名家的题字,也裱在了上面。未久,这件事越传越广,许多人闻讯而来,一饱眼福,并于画上题词。时间不长,便已题满了。题词的人,达五十多个,蔚为奇观。
画一挂出来,便是满堂彩!
大家细辨着在画上题名的人,只见夏敬观题道:“妙似冰蟾笔,能追墨井踪,为谙松柏性,写出岁寒容。”
陈庸题道:“墨井安能独擅名,纤纤女手白描成。漫劳重立门前雪,云水光中老眼明!”
傅湘题道:“瀑光寒不流,山容静逾妩,幽入夜未眠,坐玩群玉府。”
众人一一看去,五十多家题咏,直看得眼都花了。
“真正叫人扬眉吐气!”王雪涛的女弟子刘继瑛不胜兴奋地说:“潘大姐给我们女人好好地出了一口气!”
何香凝喜爱地把慧素拢在怀里,笑着说:“我们的张夫人胜过了当年的管夫人(传说中的女画家)呢。女人画山水,也能有这样的造就,真让我们这些老派人羡慕了。是谁说的,女人只会‘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不是也有大匠之笔么?那些老封建,该都让他们看看!”
刘继瑛道:“何老,您也应当在这上面题一句什么。”
“不,我不题,”何香凝得意地一笑道:“让男人们题,也杀杀他们的威风霸气。凭什么就该女人众星拱月地捧着男人?”
众人都道痛快,在边上的西谛和张伯驹反倒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成了众矢之的。众人说笑一阵,何香凝又问:“伯驹,慧素自打解放后,可是干了不少事,你呢?你干了些什么?”
张伯驹喏喏连声,竟无言以对。当下,勉强答应了到文化部去工作,先当顾问。
又坐了一会,何香凝等人便离去了。临走时,何老把《雪峰图》借了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