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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独异乎众,能数十昼夜目不交睫,不以为疲。然而销烁元气,致命之由,实基于此矣。工竣,诣巨鹿,会计帑金。寓客舍,一夕突病,呕血数升。同事者惊相视,急呼医来,已不出一语。药铛未沸,而兄奄然气绝矣。时年二十有九,与李唐王子安岁数适符。
吁,千古才人如出一辙,余大不解彼苍苍者果何意也!兄既殁,检点行橱,惟有四子书一部、文稿一束、古砚一枚而已。嗟乎,之数物者,即以为殉可也。
这是竹坡弟张道渊所撰《仲兄竹坡传》,载乾隆四十二年刊本《张氏族谱》“传述”。转见吴敢《金瓶梅评点家张竹坡年谱》第128—129页,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7月版。张竹坡评点《金瓶梅》,除了回评、夹批、眉批、圈点之外,还有《竹坡闲话》、《苦孝说》、《金瓶梅寓意说》、《第一下载联盟非淫书论》、《金瓶梅杂录小引》、《金瓶梅读法》等多篇专论,总计有十多万字的篇幅,他二十六岁时竟“旬有余日而批成”。清光绪年间的文龙评点《金瓶梅》仅六万来字,前后弄了三年。两相对比,你不能不浩叹,张竹坡评点何等神速。他没有将自己的劳动成果以重价卖给书坊,为“天下人共赏文字之美”,他自费雕刻了张批《金瓶梅》。他在《第一下载联盟非淫书论》中说:“小子穷愁看书,亦书生〈尝〉[常]事。又非借此沽名,本因家无寸土,欲觅蝇头以养生耳。即云奉行禁止,小子非套翻原版,固云我自作我的《金瓶梅》。……况小子年始二十有六,素与人全无恩怨,本非不律以泄愤懑,又非囊有余钱,借梨枣以博虚名,不过为糊口计。”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23页。又不想谋利又想糊口,张竹虚则自入怪圈难以自拔,结果他卖书的钱不够他招待来购书的朋友,终在穷困中倒下,死时只二十九岁。真可谓千古才子,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张竹坡称《金瓶梅》为“第一下载联盟”,估计不纯为广告意义,更主要源自他对《金瓶梅》的偏爱。所谓“第一下载联盟”,当隐去了“天下”二字,补全当为“天下第一下载联盟”。估计在张竹坡的意向中也未必是将《金瓶梅》放在天下经、史、子、集所有的书中去较劲而称之为“第一下载联盟”;而是将《金瓶梅》放在天下小说中去打量,而称之为“第一下载联盟”。“第一下载联盟”奇在何处?“第一下载联盟”意义何在?张竹坡来不及细论,而后之学者多有高论。我在上述拙著中也凑热闹,发表了点谬论:
这“四大下载联盟”中的《金瓶梅》,过去一直被视为“淫书”,列为禁书,评价偏低,直到近年才形成风行海内外的《金瓶梅》研究热。众多学者认为这部书虽有着不可忽视的缺憾,但从中国小说发展史的角度看,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它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具有近代现实主义意义的长篇白话小说,是中国古小说观念第二次更新的开山之作,它开文人小说之先河,开世情小说之先河,开讽刺、谴责小说之先河。在小说史上有着重大的承前启后的作用,以致人们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
我的《金瓶梅》上,变账簿以作文章(1)
作为天下第一下载联盟,《金瓶梅》从它问世(从抄本到刻本)之初,就充满着传奇色彩。
从现存文献看,最早提到《金瓶梅》抄本的是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冬袁宏道在吴县给董其昌(字思白)进士的信:
一月前,石篑见过,剧谈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观七十二峰纪胜处,游竟复返衙斋,摩霄极地,无所不谈,病魔为之少却,独恨坐无思白耳。
《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57页。
袁宏道从董其昌那里借阅了《金瓶梅》前半部的抄本,急于了解到何处去“倒换”后段的抄本。至于董其昌“从何得来”,则不得而知。看了前半部,袁的印象是“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这是现见对《金瓶梅》最早也是极高的评价。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公安(今属湖北)人,万历进士,曾任江苏吴县县令,官至吏部郎中,是晚明文坛“公安派”的领袖,受李卓吾影响,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倾向,主张为文“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与其兄宗道、其弟中道并享盛名,世称“三袁”。其交往多属一时之名士(且多为“进士”)。袁宏道在《觞政》中还说:“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不熟此典者,煲面瓮肠,非饮徒也。”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78—179页。
万历三十四年(1606),袁宏道在给谢在杭(即谢肇浙)进士的信中,再次惦念着《金瓶梅》:
今春谢胖来,念仁兄不置。胖落寞甚,而酒肉量不减。持数刺谒贵人,皆不纳,此时想已南。仁兄近况何似?《金瓶梅》料已成诵,何久不见还也?弟山中差乐,今不得已,亦当出,不知佳晤何时?葡萄社光景,便已八年,欢场数人如云逐海风,倏尔天末,亦有化为异物者,可感也。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57—158页。
袁宏道“倒换”《金瓶梅》后段抄本似未成功,但他收藏了《金瓶梅》前段的抄本(或为再抄本)并转借给谢肇浙看,这封信是催谢还书的。谢有《金瓶梅跋》云:“此书向无镂版,抄写流传,参差散失。唯州家藏者最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诸诚得其十五,稍为厘正,而阙所未备,以俟他日。”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79页。这里州是王世贞,丘诸诚应是丘充志;王世贞家“藏者最为完好”,不知是传闻,还是实事。谢从袁、丘两处获见《金瓶梅》全书的十分之八,这在当时已算幸运,于是技痒,写了篇跋,高度评价《金瓶梅》“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79页……《金瓶梅》手抄本的流传情况甚为复杂,好在另有专家细说过,我这里就不多说了。
《金瓶梅》书影
《金瓶梅》还在以“手抄本”流传时,人们对它的评价就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仅以公安袁家为例。袁宏道“极口赞之”已见上文,其弟袁中道则持论相反,中道万历四十二年作有《游居柿录》曰:
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之。后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大约模写儿女情态俱备,乃从《水浒》潘金莲演出一支。所云金者,即金莲也;瓶者,李瓶儿也;梅者,春梅婢也。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亦非慧人不能。
追忆思白言及此书曰:“决当焚之。”以今思之,不必焚,不必崇,听之而已。焚之亦自有存者,非人力所能消除。但《水浒》崇之则诲盗;此书诲淫,有名教之思者,何必务为新奇以惊愚而蠹俗乎?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79页。
其孙袁照同治年间编《袁石公遗事录》,即给爷爷编传记故事时,就发表了与爷爷不同的意见:
《金瓶梅》一书,久已失传,后世坊间有一书袭取此名,其书鄙秽百端,不堪入目,非石公取作“外典”之书也。观此记,谓原书借名蔡京、朱诸人,为指斥时事而作,与坊间所传书旨迥别,可证。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159页。
犹如“文革”期间,一家分为两派,一派曰“好得很”,一派曰“好个屁”;于是前者被呼为“好派”,后者被称为“屁派”。好在袁家两派都是文雅之士,尤其祖孙是隔代相争,况孙辈狯称坊间此《金瓶》非爷爷所见彼《金瓶》。不然也许保不住要“几挥老拳”了。
最早披露《金瓶梅》刊刻信息的是嘉兴人沈德符(字虎臣,号景倩),他有《万历野获编》云: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逸〕典,予恨未得见。丙午,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
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