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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贞冷冷一笑,看他穿戴,头戴一顶旧罗帽儿,身着一件旧衫,脚下一双皂鞋,只比讨饭花子强不甚多,且神情沮丧,恰似一副丧家狗模样。再无昔日威风,便冷冷说道:“我府上已是破落,便是只看家狗尚且养不住,如何养得相府家人!”
汤裱褙只是叩头乞求。世贞再不理他,径自走了。待解手出来,见他仍不肯去,又冷冷说道:“我还事忙,多有怠慢了!”
汤裱褙仍不肯去,又赶他到书房,死气白赖,只是恳求。恰在这时,问人拿了大红帖儿往里飞跑来,报道:“御史邹老爷来拜访公子,门外下马了!”
世贞听罢,赶忙去迎接。把汤裱褙没情没趣撇在书房里。少顷,世贞迎邹应龙至厅中,叙礼毕,分宾主坐定。应龙极口盛赞《金瓶梅》。世贞谦逊一番,有小厮奉上茶来。二人各取来吃了。应龙道:“学生今日来府,正有喜事相告,你可闻严贼父子事么?”
世贞道:“偶有所闻,正不知详情怎地。”
应龙道:个如今世蕃那厮,被林御史劾奏,已下死牢。前时我参奏,被他脱罪逃去,料他此次,再无活路了!”
世贞面有虑色,摇头说道:“严贼旧党,在京甚多,只伯暗里贿赂,沟通关节,买下活路,也未可知。那厮在狱中,可猖狂么?”
应尤道:“正是猖狂得很。前时下狱时,他竟毫无惧色,神色自若,反抵掌笑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且为那罗龙文鼓气道:“招叛纳贿,算得屁罪,当今皇上,办过几个贪官?此罪尽可无虑。
只是聚众为逆事大,料他无实在证据,岂可加罪!
便是在狱中,仍饮酒取乐,骄狂得很!”
世贞道:“这就是了。那厮虽是恶贯满盈,却极是狡诈,想是不甘俯首就戮的,只怕暗里弄甚圈套,也未可知,不可不防!”
应龙笑道:“果不出你所料,只是他机关算尽,此番却蠢了。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把自己拉科个死案中!”
世贞惊道:“何出此言?”
应龙道:“那厮果是狡诈,便是在狱中,竟贿通狱卒,与他外面私党暗里弄下脱身圈套,不想他私党无意之中,透出风声,泄露他机密,正惹恼了刑郎尚书黄大人与左都御史张大人,不日再行劾奏,怕他还保得住脑袋?”
世贞疑道:“想他死党,怎地肯轻易泄露?如今黄、张两位大人,拿住他甚么把柄?”。
应龙笑道:“那厮被林御史参劾他纳贿、叛逆两案,他毫无顾忌,只作儿戏般看待。只是杨、沈两案,廷臣常谈,民愤极大,又且是他父子所为,最是害怕。他只道我与林大人,并未加入杨沈两案奏疏,若不将他之罪加入此两案,不怕哪个能扳得倒他!不想他机密漏泄,恰被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两位大人得知,便欲将那厮加入此两案,一齐密奏皇上,管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世贞听罢,大惊失色,拍案而起,惊道:“敢怕是黄、张两位大人,与那严府有私,欲救那贼囚脱身不成么?”
应龙道:“两位大人,正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怎讲反倒救他?”
世贞道:“果是如此,两位大人倒中了他圈套。
定然加罪于己身,反教那贼囚脱罪了!”
应龙急间道:“杨、沈两案,正是人人痛恨,如今加罪世蕃,罪情愈重,怎地反讲使他脱罪?”
世贞道:“杨继盛、沈链两位大人下狱,虽是由严氏父子拟旨,然而终究是皇上主裁,如今着重提此两案,皇上见奏,定然疑心司法明借严氏父子,暗里归罪皇上。你想万岁如何肯归罪于己?迁怒下来,只怕黄张二位大人自身难保,反替那贼囚开脱了罪责!”
应龙听罢,顿然大悟,惊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那贼囚好计,果然狠毒!今日若非兄弟高明点破,只怕坏了天大事情!”
世贞叹道:“贼囚虽奸,却极是聪明狡诈,便是皇上肺腑,尽被他窥透,恰似钻进皇上肚里,便是肠子有几道弯儿,也一一被他数得清楚。难怪昔日代老贼奏对,无所不中,处处迎合皇上心意,可惜堂堂天子,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应龙听得惊了,道:“不想小人心肠,竟这般奸诈,只怕二位大人仍被豪蔽,奏本上去,惹下泼天大祸来?”
世贞急问道:“可知二位大人奏本是否呈上?”
应龙道:“咋日便闻属稿已定,敢怕今日已奏上,便火急去相告时,已是迟了!”
世贞坐立不安,急出一身汗来,稍梢沉思片刻,蓦他说道:“有了,如今十万火急,只烦大人飞马禀报,恐还挽得危局!”
应龙急起身道:“君有何计?尽快讲来,下官自当舍命前往!”
世贞道:“倘若奏本呈上,如今定在徐阁老处,我乃布衣犯身,不便交往,只劳大人飞速奔告。劝阻徐阁老将参本暂且留下,恐还未迟!”
应龙道:“此言极是,情势危急,下官不敢久留,暂告辞了!”说罢急忙外走。
世贞送他出门首,眼见他飞马加鞭,卷起一股烟尘,飞般去了。正是:
一语道破弥天计,飞马欲扭乾坤回。
且说应龙飞马直奔徐府,到得门首,翻身下马,等不及禀报,竟闯门而入。守门兵丁,知他与自家老爷相交甚笃,又见他汗水淋漓,万分焦急,不敢拦阻。应龙穿过庭院,直奔书房,见徐阶在,连忙执手禀告:“启禀大人,下官有紧急密事禀报!”
徐阶起身相迎,但然笑道:“邹御史从何而来,何事如此慌忙?”
应龙道:“下官自元美府上而来,只为刑部尚书黄大人、左都御史张大人参劾严贼一事!”
徐阶淡淡笑道:“我已明君意,不必惊慌,你稍候片刻便知。”
应龙正自惊疑,忽门人享报:“遵老爷旨喻,现邀刑部尚书黄大人与左都御史张大人到府。”
徐阶召二入进来,叙礼毕,笑笑间二人道:“闻诸君欲劾奏世蕃那小贼,不知如何属稿。可否给我一阅?”
黄光升道:“下官昨日属稿已定,正欲请阁老赐教。”说罢从怀中取出稿纸幸上。
徐阶草草瞧了一遍,淡淡说道:“你乃刑部尚书,法家断案,谅无错误。今日不及拜疏,诸君情入内厅品茗再谈罢!”
于是应龙等人随了徐阶同入内厅。左右分坐,献茶毕,徐阶屏退家人,笑笑向黄大升与张永明问道:“你们二人,一个尚书,一个御史,敢怕当腻了,不然便是宁可自己丢乌纱,也要保严公子脱罪,倒是义气得很哩!”
黄光升与张永明自是一惊,一齐说道:“那小贼死有余辜,如何肯容他活?”
徐阶点头笑道:“照此说来,是非致死严公子不可,好心,好意,也端的个好计。怎地将他牵入杨、沈两案中?”
张永明道:“杨、沈冤案,正是人人痛心,众愤所在。用杨、沈事,正要他抵死!”
徐阶笑得喷出茶来,道:“既是你二人皆这般说,应龙,你便去与他二人寻个驴儿,同他二人去那狱中接出严公子,让小严倒骑毛驴悠哉悠裁去了,倒保全得二位官职与首级!”
黄光升与张永明皆惊道:“阁老何出此言?”
徐阶道:“诸君弄错了。杨、沈两案,虽是人人痛愤,但杨死特旨,沈死于泛旨,虽是老严所拟,皆是皇上裁定。如今这般属稿,敢怕是逼皇上向天下认罪么?如果照此申奏,一入御览,恼了皇上,便要宰鹰消怒,放兔归穴。怕是也要请元美为你们写悼诗么?”
黄光升与张永明闻此言,恍然大悟,齐声道:
“阁老高见,足令晚辈钦服,但奏稿如何裁定,还乞明教!”
徐阶笑道:“应龙至此,敢是胸有成竹,有何高见,尽讲无妨。”
邹应龙道:“悯老深谋远虑,天下折服。学生不才,正欲乞赐教!”
徐阶招三人近前,再无笑意,极严峻说道:“如今之计,正是以其人之计还治其身。那小贼心下所盼,正是将他加入杨、沈案中。且他奸党在京,耳目众多,时时闻风窥测。如今你们明里仍放出风去,只道将他加入两案,暗里只须把林御史原疏改定,将聚众叛逆事件加重。参入旁证,便足以致他于死地了。只是事关重大,必须今日拟稿,明日拜上,稍一迟延,只恐泄露机密,以致败事!”
当下众人推光升拟稿,光升谦不敢当,又推应龙,应龙只道阁老德高望重,又推徐阶。徐阶至此,方从袖中取出一纸,递与众人道:“老朽已拟定一稿,请诸公过目,不知可用否?”
众人一一览阅,见徐阶所拟,与林润原奏,大略相同,内中增入各条,一是罗龙文与汪直沟通,贿世蕃求官;二是世蕃用术士之言,以南昌仓地有王气,取以治府第,规模不亚于王公,意预叛逆逞王,三是勾结宗人典模,阴伺非常,多聚亡命,北通胡虏,南结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