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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府的这座花园洋房,虽然地势不如翰园,规模、气势却比翰园大得多,主楼之外,又有前后花园、游泳池、网球场,园内四季鲜花盛开,园丁、轿夫、男女仆人、厨子不下十数人,还专门养着两头奶牛,每天由仆妇挤了鲜奶,供迟府一家饮用。
迟孟桓绕过楼前的喷水池,踏着台阶,进了客厅。
他疲惫地跌坐在沙发上,抬头就看见墙上那幅冒牌祖宗的画像,刺得他两眼发胀,忧郁地吁了口气。
“少爷,”老莫恭敬地站在一旁,见他这副神色,便知道事情不顺,轻声问道,“是不是等一等再开午餐?”
“去,去,还吃什么饭!”迟孟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眼望着画像上那碧眼金发的洋人,说,“唉!我在皇仁书院读书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入他们的洋教呢?现在‘急来抱佛脚’,才知道这么麻烦,那些经文啰嗦得不得了,还有乱七八糟的手续。烦死人了!老莫!”
“少爷,我在呢。”
“你明天给我买一本《圣经》,还有……凡是和基督教有关的书,都给我买来!”
“是,少爷,这个不难,只要跑一趟,就能办到。”老莫答应道,抬起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望着主人,“不过,我倒要提醒少爷:这可不是做学问,埋头读书,研究《圣经》,也不见得就能解决问题。好比大清国的科举,那些熟读四书、五经的穷酸腐儒,有多少人直到老死也没考上个功名,而金榜题名的状元公却不见得有什么真才实学,人家是‘功夫在诗外’,有道是:”猜准题不如跟准人,投门拜帖还要送金银‘,这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猫有猫道,鼠有鼠道,都是事在人为……“
“嗯?”迟孟恒心里一动,倏地站了起来,拍着这位“扭计祖宗”的肩膀,说,“好,说得好!你跟我来,到我房间里好好地商量商量!”
翰园的餐厅里,已经结束了沉闷的午餐,主、客三人各怀心事,却都不能摆到餐桌上来。
林若翰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唇,向易君恕点点头,三个人一起站起身来。步出餐厅,进了客厅,林若翰轻轻地叫了声:“倚阑!”
倚阑停住了,她心里也有话要对父亲说。
等易君恕上了楼梯,林若翰背着手走出了客厅,来到楼前的草坪上,闷闷地一声叹息。
“Dad,”倚阑走到他的跟前,迟疑地说,“你今天……”
“爸爸今天的心情很不好,”林若翰说,“那个迟孟桓……”
“那个人讨厌死了,”倚阑心里一阵委屈,眼睛就湿润了,“他简直……简直是欺负人!”
“嗯,”林若翰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并不知道女儿另有苦衷,但仅凭迟孟桓在他面前的表现,也就足够得出这个结论了,“这个人居心险恶,他哪里是要做上帝的仆人?不,他的目标是要做翰园的主人!”老牧师深情地看着自己的庭院,“翰园虽小,凝聚着我三十八年的心血,也是日后我留给你的惟一遗产,我……我不能让它落到别人的手里!”
“Dad……”倚阑听到“遗产”二字,心中的隐痛又被触动,两眼泪光闪闪,“不要说什么‘遗产’,我和dad永远在一起,谁也别想把我们的家抢走!”
“孩子,我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有些事情,不能不想到,”林若翰喃喃地说,“要保住翰园,保护我的女儿,我肩上的责任还很重啊!”他想对倚阑说:过去,你嘲笑爸爸“热衷政治”,却不知道政治的厉害,迟孟桓只不过是个太平绅士的儿子,我都不得不有所顾忌,如果我……不,这些都不是和女儿谈论的内容,他想了想,说,“你也要懂得世道艰难,刻苦自励,易先生是一位难得的老师,要认真地跟他读书,学好汉文,将来对你是大有用处的。”
“是,dad,”倚阑郑重地点点头,“我记住了!”
夜晚,易君恕的房门被敲响了:“笃,笃,笃……”
“谁?”易君恕问道。
“易先生,是我呀。”门外传来阿宽的声音。
“哦,请进!”
阿宽推门进来,手里恭恭敬敬地拿着一个信封。
易君恕一眼看见那信封,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噢,是我的家信来了吗?”说着,迫不及待地伸过手去,这封信让他等得太久、太苦了!
“不,先生,”阿宽道,“这是牧师要我送给你的……”
“嗯?”易君恕大失所望,这不是他所等待的家信!但又觉得奇怪,“翰翁天天和我见面,还用得着写信吗?”
他从阿宽手里接过那个信封,上面果然是林若翰的手迹,以工整但不大熟练的楷书写着:“敬呈易君恕先生”。易君恕打开封口,伸进两个指头,抽出看时,却并不是信笺,而是一沓硬刷刷的港币,使他十分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一点小意思,”阿宽谦恭地说,“牧师说,是送给先生的零用钱,不成敬意,请先生笑纳。”
“翰翁太多礼了,”易君恕把信封和钞票放在写字台上,说,“我从北京到香港,一路费用不菲,全靠翰翁慷慨解囊,来到这里,又多有打扰,已经深感过意不去,怎么能再接受他的赠予?何况我也没有什么用钱之处,请替我奉还翰翁!”
“这是牧师交代的事,我只有照办,先生如果不收……”阿宽面有难色,嗫嚅道,“那就让我阿宽为难了。”
“这有何难?”易君恕不以为然,“你若有不便,我去当面奉还翰翁……”
“不,先生,”阿宽急忙拦阻,却又吞吞吐吐,“那就更不合适了……”
“为什么?”易君恕见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疑窦丛生,“阿宽,你虽然是翰翁的管家,奉命行事,但你我毕竟是自己同胞,相处月余,已是无话不谈。这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请给我讲清楚,否则,来得不明不白,我决不能收!”
“唉,先生!”阿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这事情本来就明明白白,你还一定要我点破吗?阳历11月到月底了,该‘出粮’了,先生给小姐讲课也讲了一个月了,牧师当然要付报酬,这钱是你应该拿的!”
“什么?”易君恕顿时脸涨得通红,想起了那天迟孟桓在他背后说的话:“噢,家庭教师啊?”如今阿宽送来了“工钱”,果然让他说中了,便觉得受了侮辱,“难道我成了这里的佣工吗?”
“先生可别这么说,”阿宽解释道,“牧师对先生并没有丝毫的恶意,在香港,请人做事,就要付钱,天经地义,牧师本人为教会工作,也是按月领取薪水。先生辛辛苦苦地讲课,牧师如果不付报酬,他心里不安,可是,他又知道我们中国人讲义气、顾情面,怕先生不收,所以派我送来,先生还是收下为好。”
易君恕这才知道误解了翰翁,心中又顿生歉意。暗想,如果执意退回这钱,反倒伤了情面,既然如此,只好入乡随俗,暂且收下。只是这样一来,为倚阑小姐授课的责任也就更觉沉重了,务必兢兢业业,收到实效,否则便辜负了翰翁一片苦心。
阿宽完成了使命,这才放下心来。
“阿宽,”易君恕说,“我还要问你一件事,倚阑小姐要辞退阿惠……她跟翰翁说了没有?”
“没有,”阿宽说,“牧师这场大病,多亏了阿惠伺候,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还忍心辞了阿惠?再说,为了迟孟桓那个恶少,伤了自己的人,也不值啊!这回月底‘出粮’,阿惠的工钱照发,那件事就不提了。”
“噢!”易君恕吁了口气,这桩不大不小的心事也就了结了。
阿宽正要告辞,看见写字台上放着一页八行信笺,已经写满了字。阿宽虽然识不得几个字,对读书人却是十分敬重,便说:“先生这是为讲课写的?”
“是啊,”易君恕随口说,“明天给小姐讲这首《过零丁洋》……”
“好哇,”阿宽不禁肃然起敬,“这是大宋文丞相的诗!”
“嗯?这……你也知道?”易君恕一愣,这个苦力出身的阿宽,竟然知道大宋丞相文天祥和他的《过零丁洋》,倒是京城来的举人没有想到的。
“先生,”阿宽谦卑地笑笑,说,“我阿宽没读过书,只是听人家讲古,知道文丞相的大名。在香港的华人里面,大宋文丞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首《过零丁洋》,就是在我们家门口作的嘛,我年轻的时候,装货、送船,零丁洋不知道过了多少次!”
“什么?”易君恕吃了一惊,他自幼把这首诗倒背如流,却只是纸上谈兵,并不知道这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