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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力一愣,没想到这位老祖父对海关问题也置之不理。“阁下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十年之前香港界址还没有展拓!”卜力耸动着小胡子,笑了笑说。不知是谭钟麟年老健忘,还是故意倚老卖老,总之抱住十年前的老“皇历”不放,这在卜力看来是很滑稽的,“现在,你所提到的那几个地方都已经属于英国的租借地,继续保留中国海关已经是不可能了!”
“不然!”谭钟麟当即反驳道,“去年两国谈判展拓香港界址之时,贵国窦公使曾经保证,一俟新租借地移交,英国将尽可能采取一切预防措施,防止该地被利用来向中国走私,或以任何方式损害中国之利益。贵国既然答应帮助中国防止走私,以利税收,则理应保留原来设于汲水门、长洲、佛头门及九龙城外之税关,于理至明。《专条》签订之后,总理衙门责成赫德总税务司致函窦公使,提出有关保护中国税收之具体建议,亦完全符合双方达成之协议精神及贵国关于防止走私、不损害中国税收之保证!”
“但是,赫德总税务司所提出的建议并没有为英国所接受,”卜力立即予以反驳,“这是因为它损害了英国和香港的利益。所以我们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撤走中国在新租借地的税关,而由英方代中国收取鸦片税,这样,既照顾了中国的税收,又保证了英国的利益,可以说两全其美。”
“贵总督所称‘两全其美’,恐言过其实了!”谭钟麟淡淡一笑,以手拈着稀疏的银须说,“俗语云:”众人心里一杆秤‘,我有一笔账,请贵总督算一算。九龙税务司四个税关,鸦片税年收入三十万两,其他税收年收入为七十万两,如果贵方仅仅代收鸦片税,那么,中国每年将丧失七十万两白银之收入,何谈’两全其美‘!况且,如果上述海关撤走,必将为走私大开方便之门,由于附近岛屿皆已纳入租借地内,香港西、南两面已无设关之陆地为缉私船提供隐蔽处所,因而中国税关和缉私船不得不在远离香港之水域另设海关,防卫范围大大扩展,耗资甚巨,亦难以真正防止来往香港之走私船只。而且,如果中国海关从英租借地撤出,恐葡澳当局亦随之效仿,要求中国撤走拱北海关。此中道理,其实不言自明。而贵国却必欲将中国税关除之而后快,所为何也?贵国窦公使反复向总理衙门提出此项要求,九龙税务司之英人义理迩亦曾向本部堂说项,殊难容忍!新安地方系限期租借之地,而非永久割让,去年两国所签订的《专条》之中亦非无一语涉及撤关,九龙税关万不可移!“
谭钟麟的情绪激动起来,不再谦称“钟麟”而称“本部堂”,显示了作为封疆大吏的权威和自信。担任翻译的林若翰暗暗感到吃惊,看来,这位身体虚弱、目力不济的老人不但思维清晰,博闻强记,而且相当顽固,正如去年在维新变法被光绪皇帝指责为“因循玩懈”一样,想要他接受他所不赞成的东西是相当困难的。
“总督阁下,”林若翰用英语提醒卜力说,“在他的心目中,《专条》是惟一的依据,我建议你最好也以《专条》来说服他……
这个想法,正好与卜力不谋而合。
“阁下,”卜力狡黠的蓝眼睛看看谭钟麟,说,“你只注意到了《专条》当中没有撤关的内容,而忽略了它同样也没有保留中国海关的内容,所以,中国方面保留税关的一厢情愿的主张并没有法律依据!”
“啊?”谭钟麟显得很惊讶,昏花的老眼放射出一股怒气,“窦公使与李中堂谈判时信誓旦旦,一再声称保护中国税收,而今《专条》墨迹未干,贵方岂可言而无信?”
“对不起,这不是我能够回答的,因为在《专条》当中根本没有这样的条款!阁下如果有兴趣,可以去问一问李中堂:为什么在谈判中没有写进这样的条款?而我,作为香港总督,依据《专条》接管租借地,并不附带什么保留税关的条件!”卜力毫不客气地说,语气也强硬起来,“我还要提醒阁下,新租借地不管是租借还是割让,只要英国国旗在那里升起,那片地方就和香港一样成为大英帝国的领土,与此同时,大清帝国的旗帜也必须降下来。根据《专条》的规定,大鹏、深圳两湾水域都是英国领水,中国海关无权染指,也就是说,如果在这片水域发现了走私船只,中国水师不能视为发生在自己的水域而加以缉拿;如果他们一定要这样做,在缉拿走私船只时遇到对方反抗或造成人员伤亡,中国海关人员将被送往香港法庭,以谋杀罪受到惩处!”
“岂有此理!”谭钟麟雪白的胡须颤抖着说,“他们职分所在,依法缉私,何罪之有?如今,新安县与香港租借地之边界亦尚未最后解决,贵总督此言,尚为时过早!”
“不,阁下,”卜力说,“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条边界!”
“那条边界,是双方一致同意的吗?”谭钟麟冷冷地问,他心中想起王存善往返香港时所遭受的威逼恫吓,便一腔怒火,“本部堂尚未在《香港新租界合同》签字画押,目前还算不得数!”
陪坐在一旁的王存善听得心惊胆战:哎呀,我辛辛苦苦往返香港两次,受尽了惊吓和委屈,好不容易才确定了边界,我们也就见好就收吧,谭大人怎么能不予承认呢?如果因此惹恼了洋人,如何是好?但是,中国官场制度森严,在总督、巡抚和藩、集两司面前,哪有他插嘴的地方?何况旁边又有骆克和林若翰两位“中国通”在座,王存善对他们早已领教,此时虽然心里发急,也只好噤若寒蝉。
“阁下!”卜力看了瑟缩不安的王存善一眼,朝谭钟麟说,“这条边界并非香港单方面宣布,而是由双方政府正式委派出的官员进行商议之后划定的,王存善委员已经代表中国在《合同》上签字,这份《合同》并且已经在香港和广东以政府公报的形式予以公布!如果阁下无视这份《合同》和这条边界的存在,那将是不明智的,中国也将会因此而受到巨大损失!”
“哼!”谭钟麟满腹怒气无处发作,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叹息,“中国对于香港拓界一事,已向贵国格外相让,若说损失,新安一县已失去三分之二,不可不谓巨大!而贵国而今又突然袭击,逼我撤关,无异雪上加霜!本部堂以为,《专条》上既无移关之规定,贵方节外生枝,断不可依!若贵总督定要一意孤行,那么,此前所谈,即一切作罢,《专条》亦作罢,边界亦不复存在!”
谭钟麟说到这里,稀松而多皱的面部肌肉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留着长长的指甲的五个指头扶住身旁茶几上的盖碗。
王存善一看,糟了,谭大人这是要一端茶送客“?可你要知道,这位客人不是你在广州的部下,也不是北京的同僚,难道可以轻易”送“得?此番把他”送“走了,只怕你老人家吃罪不起!
卜力并不知道两广总督要做什么,他只是感到这个老头儿发怒了。坐在卜力旁边的骆克和林若翰却都熟知中国官场的习俗:官长接见属吏或会见宾客,常以端茶表示谈话已经结束,若对方不知适可而止,喋喋不休,主人端起茶碗,侍者高呼:“送客!”那将是十分难堪的事。
“阁下,有话快说,不要等他端起茶来!”林若翰轻声提醒道。好在他说的是英语,谭钟麟和他的属员也不知就里。
“阁下,《专条》不是你我所能够否定的,”卜力立即说,“它是由英、中两国政府共同制定的,并且经过了大英女王陛下和大清皇帝陛下批准!尽管皇帝陛下现在已经不再过问国事,但他仍然是贵国的君主,而且掌握着贵国最高权力的皇太后陛下对《专条》是支持的,我提醒阁下考虑拒不执行《专条》的后果!”
谭钟麟突然一个冷战!
是的,他不敢违抗圣旨,不敢落下一个对皇太后和皇上大不敬的罪名。谭钟麟以“顽固”闻名,特别是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一些人说到他在变法之际敢于“违抗圣旨”,似乎是在歌颂他“有远见、有骨气、不趋时”,把他捧成抵制变法的“英雄”,外界便以讹传讹,其实那些说法都大大地夸张了。去年那场风云激荡的“百日维新”至今闭目如在眼前,难言的痛苦噬咬着这位老臣的心。当时在短短的一百零三天的时间里,皇上颁布的诏令、谕旨将近二百道,欲“除旧更新”,“尽变祖宗之法”。实在说,谭钟麟对皇上“变法自强”的良好愿望并非不赞成,对《明定国是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