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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也不叫抱开。
这一下幺娘可算是扬眉吐气了。她决定不仅在儿子“洗三朝”(孩子出生的第三天的早晨,要用温水洗一回)和命名的时候,要好好庆祝一番,吃满月酒更是要大办一下,亲戚邻里都要请到。至于幺叔过去在这个庙那个庙许的愿,特别是幺娘在观音庙送子娘娘面前许的愿要还,那是自不用说的了。
洗三朝的仪式进行得很顺利,取名字却遇到难题,官名要等到上小学发蒙的时候,由老师来取,这倒好说。现在取什么小名,却各有不同看法.幺叔坚持要叫金贵,就是比金子还贵重。这倒合于幺叔的看法。但是我家大伯却不主张取这么一个娇贵的名字,怕孩子的命小担不起,容易被阎王派出的勾魂使者无常二爷在巡游人间的时候发现了,随便把他勾走。大伯的意见,不如叫个贱名的好,石头,木头这些名字不文雅,大狗、小牛又太卑贱,不如叫他为“和尚”的好。因为神鬼对于向它们念经礼拜的和尚,历来比较客气。因此幺叔也就让步了。世界上没有比自己的儿子能活出来长大成人,更为紧要的事了。幺娘却不赞成也不反对,她自己给儿子取名“大毛儿”,以便于她还可以“二毛”、“三毛”地继续生下去。
幺娘在幺叔面前突然身价十倍了,幺叔再也不敢忤她,而且“毛儿”也算是贱名,成活率高,便欣然同意叫“大毛儿”。
满月酒办得更是热闹。亲戚乡邻都来庆贺,唯独三娘没有来,只是派儿子送来了礼物,坐罢席回去了。其实幺娘得了儿子,早已不计较过去的闲言恶语了。
幺娘坐月的时候,一直没有抱孩子出来见世面,她生怕儿子吹了风,伤了身体。只有吃满月酒的时候才抱出房来,让亲戚邻里看了一下,接受礼节性的称赞。可是就这么一下,却叫孩子受了风寒,害了一场小病。可就是这一场小病,就把幺娘和幺叔吓坏了。
除开请医生看病,吃中药外,幺叔还特地到观音庙去向送子娘娘叩头,答应除开还原来许的愿以外,还新许给菩萨穿金衣的附加条件。孩子总算好了。幺叔也答应了医生的劝告:不要把孩子关在房里,捂在帐子里养,要常常抱出去晒太阳、吹风,呼吸新鲜空气。
从此大毛儿就活鲜鲜地长了起来,一岁两岁三岁,越长越乖,幺娘虽然再也养不出二毛三毛来,也很满意了。她的“五千金”一个接一个地长到十六七岁,都嫁了出去,在家里只操这一个男娃娃的心了。
大毛儿虽说越长越乖,却也越长越娇。幺叔幺娘什么都将就他,要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人家说,恐怕只有天鹅蛋没有吃了。
幺娘一天把他背着抱着,不叫下地,要骑在幺叔脖子上拉尿,幺叔也高兴,这就是他们的生命和希望嘛。
最奇怪的是这个三四岁的孩子,竟然抽起鸦片烟来。原因是这孩子出麻疹的时候,医生用了药还不见好,医生说是要经过十几二十天自然会好。幺娘却着了急,有人建议用鸦片烟治病。在我们那乡下,鸦片烟是百病皆治的灵药,幺叔平常也抽几口鸦片烟,给孩子嘴里渡烟子,也不很麻烦。果然这孩子的病好了。但是可怪,这孩子的病好了,却还哭闹着要给他渡烟,竟然成了瘟。不给他渡烟,就又哭又闹。幺娘也将就了他。幺叔听到别人背地说闲话。有的人说:“这么小点儿就抽烟,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一个鸦片烟鬼,不会有出息。”也有的人说坏话:“看来是阎王爷派来讨债的,债一讨完,就会走的。”他听了也不在乎,只要是一个男娃娃,能长大成人,养儿育女,传宗接代就行了。
但是幺叔幺娘的如意算盘没有打通,大毛儿是幺娘晚生的,身体的根底本来不大好,又抽上鸦片烟,就越发坏了。在五岁多的那一年,得了一场大病。幺叔幺娘把医生请遍了,什么怪药都吃交了,什么菩萨的愿也许完了,幺叔为了给大毛儿治病,把田产也卖得差不多了,还是不见好,最后还是“走”了。
幺叔幺娘的心头肉被挖掉了,那悲伤劲可以想见了。原来有人说的这是阎王派他来讨债的说法应验了。大家也是这么劝幺叔的:
“前世你该他的债,他来把债讨完了,也该他走了。”有一个他过去熟悉的和尚,也来劝他说:“前世生的命,这世得报应,你是奈何不得的,你在尘世的缘分算是完了,该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去了此一生了。”果然他不辞而别,跟那个和尚走了,听说是到蛾眉山上他早已看好的那座庙子里去剃度出家了。
幺娘呢?大毛儿明明死了,她却不承认。硬不准人把大毛儿入殓装棺材,抬出去埋了。她硬说:“大毛儿睡着了,等一等,等一等他就会醒的。”她一个劲地扑在大毛儿身上叫他:“大毛儿,你醒醒,你醒醒。”她竟然不哭,也没有掉眼泪。别人掉泪,她还是那么木头木脑地望着大毛儿。过了几天,灵堂出了臭味儿,大家才估倒把幺娘拉开,把大毛儿装进棺材,抬到龙水沟坟山上去埋了。
幺娘没有见到大毛儿了,她到处找,还是没有找到。她总以为是大毛儿出门到哪儿玩去了,所以吃饭的时候,她总要把大毛儿的碗盛好饭,摆好筷子,到门口喊:
“大毛儿,回来吃饭了。”
晚上也一样,她在门口喊:“大毛儿,回来呀,睡觉啦。”不见大毛儿回来,她就打起一个纸灯笼,在村子里到处喊:
“大毛儿,回来呀!”
有人告诉她说:“你的大毛儿已经在龙水沟坟山上睡着了。”她就提起灯笼到龙水沟去,在坟山上上上下下地找,不住地喊:
“大毛儿,回来呀。”
幺叔看破了红尘,忍心抛下幺娘走了,幺娘似乎并不觉得,几乎忘记有幺叔的存在一般。可是她却忘不了大毛儿。她也能做能吃,和好人.般无二,就是一吃饭,就要喊大毛儿回来吃饭,一到天黑,她就要打起灯笼,到处转悠,喊大毛儿回家。她每天都要去龙水沟坟山上转上转下,喊大毛儿喊到深夜。
我回家的头一天晚上,在土地庙外边乘凉,就看见她提起灯笼,在龙水沟像喊魂一样地叫喊:“大毛儿,回来呀。”那像鬼火一样在坟山上忽明忽灭的灯火,那凄惨的叫声,叫我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这个,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
第二天,大伯叫我还是去看望一下幺娘,幺娘从小对我好,我是该去看—看。我到她家里去了。才一跨进门,幺娘看到我,就高兴地说:“二娃子,你回来了,你把大毛儿带到哪里耍去了,紧不回来?”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好支吾着说:“大毛儿要回来的。”
“不晓得他到哪里野去了,你碰到他,叫他快回来。”
我不相信幺娘想大毛儿想得神经错乱了,听她说话这么有条有理的。我赶忙回答:“嗯,我叫他快回来。”
我在家乡呆了不过半月,天天晚上都看到龙水沟里鬼火一般的灯光,听到幺娘的喊声。至今那明灭的灯光和那凄惨的叫声,还活龙活现在我的眼面前。
……你们问幺娘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我听家乡的人来说,幺娘喊大毛儿喊了几个月,还是不见大毛儿的踪影,她就扩大地方去喊。一晚上不睡觉,到处乱走,就是喊大毛儿。后来她忽然不见了,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在乡场口的桥头上看到水溪边有一个纸灯笼,很像是幺娘的纸灯笼,可能她已经失足落水淹死了。但是又有人说,在远远山里一个尼姑庵里,看到一个正在上香的老尼姑,很像是幺娘,说不定她被哪个善心人把她度到尼姑庵去了。不管幺娘是死是活,我都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野狐禅师摆完了他的龙门阵,难过地低下了头。我们也轻轻地叹息了。是羌江钓徒想转换一下这沉闷的空气,故意跟野狐禅师开玩笑说:“这回你摆的龙门阵,倒好像不是野狐禅,没有经过你艺术加工的样子。”
野狐禅师竟一反常态,没有搭白,只顾低着头,想必他的幺娘还在他的耳边喊魂。
会长蛾眉山人没有说什么,只挥—挥手,意思是散会了,夜已深了,各人回家去吧。
前头羌江钓徒摆了—个立贞节牌坊和沉河的龙门阵,接着砚耕斋主又给我们摆了一个《观花记》。大家对砚耕斋主摆这么短一个龙门阵表示不满意,野狐禅师又自告奋勇帮助他补摆了一个龙门阵《生儿记》。这三个龙门阵都是乡坝头的事。可见不是只有你们城里人才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千奇百怪的龙门阵的。乡坝头的奇闻怪事,并不比城里头少,就凭《沉河记》《观花记》和《生儿记》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