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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诉苦,能够从自己的感情的共鸣中得到一点安慰吧。
长工伙伴们的要求像一颗火星落进铁柱的心里去,突然燃烧起来了。他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把他和孙小芬的甜蜜然而夭折了的爱情告诉长工同伴们,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可是从哪里说起呢?他怎么能够把他的二胡丢在一边呢?怎么能离开和他一同度过欢乐和忧愁日月、并且能够替他倾诉这种欢乐和忧愁的这把二胡呢?离开他的二胡,他似乎什么也摆不出来了。
他忽然想起,他在孙大老爷家当放牛娃儿的时候,碰到两个老长工师傅,一个叫石贵,一个叫牛囡,他们曾经在田间劳动的时候,用自己的歌喉唱着自己编的山歌,倾吐穷人的心酸。那声音是那样的催人落泪却又叫人心里舒坦。他还想起,他的另一个叫王万山的长工师傅,这是他的文化老师,教会他念唱本,并且教会他唱出这些唱本的本事。他自己在过年过节玩狮子、龙灯的时候,也编过一些顺口溜,并且唱出这些顺口溜来。现在大家要他摆他和孙小芬的苦情,何不自己合着自己二胡的弦索,编一些唱词,边拉边唱呢。
就这么办。于是他利用割谷子的时候,边割边想,编出唱词,晚上就和割谷子的长工们,在地坝边、竹林背后的小塘边坐下来,调好他的琴弦,一边拉—边唱了起来。他的感情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开放的口子,顺着二胡曲调从弦索上流了出来。他感到痛快,长工们听起来也感到亲切,他唱的那些苦情不也正是自己的遭遇吗?
从此以后,铁柱成为这群割谷子的流浪汉的中心人物,几乎每天晚上,都不约而同地准时到了铁柱的茅屋里来,或者一同到池塘边去,听铁柱又拉又唱。后来他们割完这一片谷子,要流浪到北边去割另一片晚一点收割的谷子了。大家都裹成一团,不愿意散开,都想跟着铁柱走,走到哪里,听铁柱唱到哪里。
小盼儿跟着铁柱流浪,也和一块割谷子的长工伯伯、叔叔们一起,享受她的唯一的亲人铁柱爸爸的演唱和二胡独奏。她还不懂事,对于人世的辛酸知道得不多。但是从她的爸爸的唱词和叔叔伯伯们的插话里,她知道在世界上有这么一对深深互相爱着的人,曾经扮演过一场多么悲惨的爱情悲剧。她知道这出悲剧中的女主角已经屈死在山中的小河里,男主角带着唯一的女儿芳芳流浪出去了。
她竟没有想到这个女儿便是她自己,因为谁都叫她做盼盼嘛。她也为芳芳的下落担心,禁不住有一天夜晚,她问她的爸爸:
“芳芳和她的爸爸后来到哪里去了?我们能找到他们吗?”
叔叔伯伯们不禁笑了起来,爸爸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反倒皱了一下眉头。可是,他又马上搂住盼盼,和颜悦色地诓盼盼:
“找得到的,你将来会找到他们的。”
盼盼没有兴趣向自己的爸爸学习拉二胡,却对爸爸的演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开始学习歌唱,和着爸爸的二胡旋律。由于她已经很熟悉这个故事,又十分感动,很快就学会演唱,并且演唱得很有韵味。她的歌声比爸爸那多少带着沙哑味的歌声清丽得多了,虽然没有爸爸唱的那么真切,在哀伤中夹着愤慨。
一个好心的叔叔,有一回去县城,竟然买了一个小鼓,还配上牙板和签子回来,让盼儿边唱边打着小鼓,铿铿锵锵很有节奏,敲打在点子上。这样一来,突然给铁柱的二胡增加了色彩。盼儿演唱也更是抑扬顿挫、舒缓有致了。怪不得有的叔叔说:“要是有一身好衣服把盼儿打扮起来,把头发梳好,搽上胭脂水粉,再把小鼓配上架子,用红绸系着牙板,在铁柱这把很有味道的二胡的伴奏下,叫她演唱起来,真比城里戏台上唱清音的姑娘还强得多哩。”
12
当时大家这么说着好耍,谁知后来盼儿真就这么办了。这也是生活所迫,或者说命里注定的吧。
铁柱一伙打零工的长工,割完了谷子,秋风渐起,田里的活路越来越少,就像往年一样散了伙了。有的进城去“打野力”、抬轿子、挑水或者干别的打杂活路,有的下河去拉纤,走码头去了。唯独铁柱带着个女娃儿,没有办法。去当长工,地主老爷倒是看得起铁柱那一身气力和手艺,却不喜欢他多带了一张吃饭的嘴。要去做点小买卖吧,他却没有本钱。搞来搞去,铁柱除开他的那把二胡和盼儿的那副歌喉,什么本钱也没有了。铁柱和盼儿既然不愿意落入沿门打莲花落的乞讨行列,讨残汤冷饭过日子,就只有走进沿途卖艺的行列,凭自己的二胡和盼儿的演唱过日子。这种日子当然比打莲花落的乞丐过的日子稍好一点。
乡下的五大三粗的成年汉子,能跳会蹦的青年小伙子,还有大姑娘、大嫂子、老大娘、老太婆,除开逢年过节,看玩狮子、龙灯和花灯彩船,听打川戏围鼓,或者有幸去远地赶庙会看热闹,平常是说不上什么文化娱乐的。只有烧香叩头,求神拜佛,看端公跳神驱鬼,算作一种文化活动。年轻的小伙子有时碰上运气,可以跑十里八里山路,到乡场上去看耍猴戏的。这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牵一只也是饿得没精打采的猴子和一只饿得精瘦的老狗,他给猴子穿上红背心,让它提个小锣,骑在狗背上当当敲着跑圆场,或者翻几个跟头,跳个“加官”,便向还没有来得及走散的观众乞讨几个小钱罢了。在乡下能够引起老太婆、老大娘和大嫂、大姐兴趣的是来了说“圣谕”的,讲“善书”的。那种老头,大概和三家村的冬烘先生差不多的打扮,衣服虽说早已褪色,却还洗补得很干净,穿得很周正,以表示他们的地位要比那些打莲花落的、
耍猴戏的,甚至于比那些卖唱的,都要高尚一些。他的胁孔下夹了一个印花布包袱,打开来是几本线装书,据说这是经过皇帝御览、经过批准了的“善书”。他在随便一个什么院子里,搭上一张高桌子,安好高凳子。大人、小孩仍旧坐在自己搬来的小凳子上,围坐在一周围,好奇地看着这位皇帝派出来的乡村巡回宣传大使,看他毕恭毕敬地向供在高桌中央的皇帝万岁牌作揖叩头,然后登台讲皇帝的“圣谕”。翻来覆去,总不外讲那些对皇帝不忠、对父母不孝、对丈夫守节不贞,到头来受到报应的故事。就是这些也颇能赢得妇女们和老大爷们的叹息和眼泪。这在山村里,便算是相当高级的文化享受了。
铁柱再也没有别的活路,只好去卖唱求吃了。他真的去扯了几尺细花洋布,缝件短上衣把盼儿打扮起来,买一根红头绳把大辫子扎起来。虽说没有钱去买点胭脂水粉,盼儿把脸盘洗得干净,用打湿了的红纸在脸蛋上拍—拍,也显得白中透红,胜过胭脂水粉。加上那水汪汪的眼睛顾盼自如,那水灵灵的样儿,比那些涂脂抹粉的还强十倍。铁柱不管自己的穿着打扮,也要把盼儿的黑潦牙板吊上红绿绸带子,给小鼓配上竹架子。他们也用不着排练,就按他们过去在长工叔叔伯伯面前演唱惯了的故事,游村串院,演唱起来。
起初,铁柱还不敢去乡场上或大庄院里去演唱,只在那些不大的山村小院里演唱。他想,只要比讨口子的身份高一点就满意了。
那些讨口子站在别人家的大门口,一面用打狗棍防着狺狺狂叫的狗,一面打起快板来,数“莲花落”。完了大概能够得到主人家赏一碗残羹冷饭,倒进破篮子破碗里,拿到村头屋角去吃,这还常常不免受到小孩子们的奚落和看家狗的侵犯,也真够伤心的了。铁柱想,去打莲花落求吃,他倒没有什么,可是怎么能叫盼儿落到这样的境地里去呢?现在他和盼儿两个是卖唱的,能够被人欢迎走进大门,在院子里端一条凳子请他们坐上,让他们从容地演唱。演唱完了能够得到大家凑的几个饭钱,或者被请进屋里,平起平坐,让他父女俩吃碗淡饭,喝碗清茶。人格受到尊重,这比讨口子好得多了。
出乎铁柱的意想之外的是,他们的演唱竟然特别地受到欢迎,轰动了山村,都以为他们是从大码头下乡来卖唱的艺人。你看盼儿长得那么标致,举止那么落落大方,演唱得那么荡气回肠。铁柱拉的二胡又是那么打动人心,在乡下哪里见过?何况他们演唱的那段故事,又是那么的引人入胜,婉转有致。这样的故事不要说那些当长工的、当丫头的听了要落泪,就是大娘、大嫂、大姑娘以至青年小伙子们听了,何尝能够平静?
就这样,铁柱带着盼盼,从这—个山村演唱到那一个山村,从山花怒放的春天演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