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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纯农家式的红瓦土墙房列,木门,门上无漆而有带锈的叩门环,陶烧的窗砖,没有硬冷的玻璃。后院种上芭拉、芒果、大木瓜,前院则樟、榉、槭和木棉,凤凰木齐齐垂荫。当然,也得有条濯足的溪沟,也得有方晒谷场,晒什么则不必去管他!我要这样的家屋,一家人加上十七八只猫们共同度日,欢乐年年!当然这是发昏之思。目前,甚至今生都无法达成这个境界!但念及那男子和男子眼中深深浓浓的情意,我想,水泥方箱式的吾家也就足够了!
写给您,亲爱的
此刻,我正坐在饭桌边,调一杯多奶的咖啡,边啜咖啡边给您写信,亲爱的妈妈。
难得一个假日,豪蜷在客厅地毯上竟然睡着了,我给他加了一床小毛毯。迈在她那满墙贴挂着美国、日本歌影星海报的小房间中忙她自己的事。震则伏在灯下振笔疾书,我答应他如很快写完那课生词,就给他一个旋风杯冰淇淋吃。而您最关心的亚,妈妈,他也好梦正酽。一个多月来生病、住院、开刀,将他折磨得又瘦又萎,您一定好心疼好心疼吧!
今天是我和亚的结婚十八周年纪念。这些年来我们的恩爱一直羡煞了友朋,这些年来我们却也一直不断地在争争吵吵。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认为逝去的人活在天国中,他们的灵能知解人间的一切,所以我始终觉得在天国的您能清晰地看见我与亚的爱情,自然,也看见我问的不谐之处!妈妈,有时我甚至惶恐、骇伯,担心您瞧见我这并不理想的媳妇,心中会深感失望!常常,在我与亚发生冲突之后,我除了向他道歉外,还会窃窃地对您陪不是,请求您原谅我的急躁,请求您包容我的懒散,请求您宽恕我总也改不了的贪玩……
前些天,亚突然对我提及农历二月十四日是您的忌日。他说他也是突然记起来的。我们从来不知晓哪一天是您的忌日,少小离家的他也无从打探这些古远的事情。虽然如此,他仍然常常向我们追述一些有关您的往事。其实他对您的印象,也不过是那么可怜的一丝丝。他记得您总在厨房里忙着,记得您脸上有雀斑,记得您抽一点儿烟,喝一点儿酒,年节时爱嗑一嗑瓜子,就是这样而已。您别生他的气,您过去时他才六岁哪!亚说过许多许多次,对孩子说,对我说,说您是在抗战的时候躲日本飞机流产而逝的。血崩。前一刻还好端端地,阵痛开始,一股股血水涌出,您就眼睁睁清明明地了解了自己的生命已步向完结。妈妈,那时,年纪不过三十岁的您,一定因舍不下几个年稚的孩子而满心惶惧吧!我怎么样也没法去想象,那时,没有医药救助,没有希望支持,没有信心扶援的您,是在如何凄惨痛心的悲切下撒手人衰!而活存在四十多年前的中国母亲如您,就是那么艰难,那么劳苦,那么挣扎了又挣扎地挽留,抓紧了自己的孩子,不让死亡的黑夜沾染上孩子的身体,却又无能为力!亲爱的妈妈,作为您们那一代的母亲才真的称得上伟大!您们可是全心全意地在喂养,在祈求,在自己肉身的生命与灵魂的生命内挖挖掘掘,目的也无非就是要将自己的孩子拉拔长大,成人成材!
没有见过您的面,连照片也无缘见到一张,但是总觉得您离我好近,近得足够看清我做的错事。妈妈,我离〃好媳妇〃的距离太远,您是不是能接受我的做法,让我和亚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处理生活,处理情感,处理一切大小事物?不知为什么,我有时甚至执著得可以不顾亚的感受,却十分顾忌您的看法。您,您肯象亚爱我一般的对我包容,接纳么?
乡关遥遥,归不得,但知道爸爸年已七十有四,而依然能大口啖饭饮酒,弟弟健康平顺,您的孙儿女也俱安福。您,就在天国静静歇息吧!我会尽己心力照顾亚,照顾孩子。
寂静更深,要向您道晚安了,请您稳稳地睡,请您时时、遥遥地看望着我们,我们也会时时、遥遥地想念着您。晚安,亲爱的,亲爱的妈妈。
杂记三题
红头巾
她轻轻落坐我身旁时,我只望见她扎了一条红头巾。天太冷,有许多女子都戴顶小帽或扎了美丽的头巾。我没有多留意她,忽然,在司机频频胡踩煞车的同时,她随车摇摆的头巾下传来奇怪的细微声音,是歌声呢!
为什么一阵恼人的秋风——
声音太古怪了!使我忍不住用余光去扫了她一眼,唉!是一张干枯涩皱的脸哩!少说这个〃她〃也有六十岁了!她竖满纵纹的薄唇一下下启动着,竟然能记忆清楚地唱着歌词,还唱得满高兴的!她,该不会是精神有毛病吧?
唱了一阵,她忽然掉转头来用干嘎的喉嗓对我说;〃高凌风实在不错,你喜不喜欢他?〃
问话来得突兀,问题也太玄奇,我慌忙点点头,虽然自己还不及思索高凌风是不是实在不错?
她仿佛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继续小声地唱一支也是高凌风唱的歌,我一句词也不会的。
她唱得多么高兴啊!那么一把年纪了!戴一方红头巾,在公车上唱流行歌,不管她是不是〃有毛病〃,我羡慕她的忘我与快乐!
有一天
文字真是好东西,〃有一天〃只有三个字,但任谁都能明白这三个字下面将有一大些好看的故事!
话说有一天,我们几个朋友一道去疯淡水。走到码头边,阿蓉说:〃我们去坐渡船。〃
这话直把我乐坏!
买了票,呆了又呆,渡船来了。唉!不是撑篙摆渡的船家哪,好遗憾!大大的马达船,虽然突突噜噜一路唠叨着,但幸好天飞着绵雨,还带着一丝诗情。这岸远了,那岸近了,观音山睡在水气烟云里,灰蒙蒙什么都不见。抵了彼岸,大伙全说:〃不要下去,等回航吧!那边不好玩。〃
我要下船,我要去那边走走!
〃真的既不好看,也不好玩,全是没经规划的乱七八糟的房子。〃
那边是八里,我从来不曾踏过的土,我多么想去,只是走走,即使不好看,不好玩!
可是这个社会的准则的少数服从多数,于是我便不能去,随着船又突突噜噜的唠叨回原岸,可是我知道,〃有一天〃这三个字下面应该是一些好看的故事,所以我明白,有一天,我会去踏那方土,那方我不曾去过的八里的土!
不好笑
在台北的街头遇到一位旧友,拉着我立在红砖道上喜喜地叙旧。三角、五叶的槭树,红的黄的落叶飘飘地旋下,多么美的重逢啊!可是旧友的话不好听!
她说:〃我记得你爸妈都身体好,模样显得好年轻!他们是不是仍然满头黑发?〃
唉!我都有好些白发了吧!他们二老怎得仍象多年以前一般?
她又说:〃你最近都忙些什么?写得多吗?〃
我最近在写,可是写得不多。总是忙着情不自禁地在照镜子。照镜,早已不是为品味自己的红颜啦!是为对镜理云鬓,检查自己的发,见白就拔!拔白头发,多么悲哀的无聊行径!
她再说:〃你比我小多了,不象我,已经有白头发啦!有一个笑话不是说一个人忧愁,人家对他说不要忧愁,因为忧愁会生白发。那人忧愁地说,我就是忧愁我自己因为忧愁而生了白发啊!〃
这是笑话吗?这是什么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这也是个没趣的重逢!
生活里
那男子
那男子,我注意他好些时了!
黄青的脸,梳着不时兴的油光的头发,一件新得打着摺痕的黑色风衣将他整个瘦小的身形遮裹着,皮鞋赠亮,却掩不住陈旧的风尘。他始终畏畏缩缩地在我身后随行。我紧抿着唇,脸面上写明了不耐,但他没有看懂!
他,那卑掼的男子,终于对我开口了!
〃小姐,帮我照一张相可以吗?〃
我斜睨了他一眼,端着我都市人无表情的脸踏步离去。
我在这样冷的天出来拍公园的资料照片已经够呕了!还要碰上这种瘟神!人家说公园里这种色形瘟神最多了!
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军官正将镜头对头莲池,那男子,走到军官身旁竟也对他说:
〃阿兵哥,帮我照一张相可以吗?〃
军官应允了,唉!他真的只是要求照一张相?
那男子兴奋地站立在田田莲前,一边告诉军官:
〃我从台东来。我很多年很多年没有照过相了。我把地址抄给你,你把照片寄到台东来好吗?我自己出一点钱……〃
军官和气地和他交谈着,我则羞红了脸消步遁走了!人哪!你的心多么鄙琐!你可以拒绝为他摄影,却有什么资格将人家揣想做恶人?你自以为高洁吗?啧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