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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突然低了下去,语意并非恼怒,却带着淡淡惆怅,听在尉迟方耳中,不知为何有些惶恐。再看李淳风,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而是将酒饮下。
“对了,有件事想请问郡主:已故的庐江王李瑗,你见过吗?”
“庐江王?”拂云想了想,道,“他是上皇的堂侄,长我一辈。数年前因为谋逆之罪被杀,但我却没有见过此人。”
“既然如此,他的女儿你也不会见过了。”
“不曾。不过上皇在位之时,他带女儿来谒见过数次。”
“明白了,多谢。”
这一段话问者似乎没有问到重点,答话的人也并不在意对方的问题。尉迟方听得没头没脑,想开口询问,又怕唐突,却见拂云捧起案头一只玉匣。
“今日相邀,是为此物。”
“哦?”
那玉匣通体纯白,触手温润,刻有缠枝莲花图案,散发着淡淡的云头香气息。匣上并没有锁,而是用丝线打了个小结。酒肆主人正要打开,却被拂云阻止。
“时机不到。十日之后,再请李兄开看吧。”
毫不迟疑地将玉匣收入怀中,酒肆主人点头道:“好。”
女子这才轻吁一口气,微笑道:“其实这本就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我也了却一桩心愿。”
一边说着,一边调起弦。弦线有些松了,弹拨之际声音略微沉闷,拂云便一一校准,口中道:“李兄见多识广,可曾去过阳关?据说在长安以西,很遥远的地方。那里看不到城池,只有遍地青青牧草;也见不到人烟,只有成群的牛羊”她说到这里,脸上还带着淡淡笑意,却有一大颗眼泪从面颊上滚下来,啪的一声,滴在古琴之上。尉迟方心中没来由一颤,叫道:“郡主!”再看李淳风,面色刹那苍白,瞬间又恢复了常态。
“知道此地,但不曾去过。”
嗯了一声,拂云抬头,望向窗外,怔怔出神。尉迟方正要开口,却听她低低说道:“若我不在,你能记我多久?”
说话时她并未看向李淳风,神情态度坦然自若,毫无隐晦避忌。然而斯时斯地斯人,却又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尉迟方开始不明所以,等到突然明白自己听到的本该是情人间缠绵私语,顿时大吃一惊,局促不安地望向自己好友。酒肆主人却没有丝毫讶异,只是郑重答道:“十年之内,不敢相忘。”
直到此时,拂云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笑容:“你曾说过,十年光阴,也不过寥寥数语。人生匆促,得君子十年记忆,是拂云之幸。”不等李淳风答话,她低头轻轻拨出两个音符:“这支曲子,就叫阳关谱。”
随后便径直弹奏起来,起先还有些生疏,逐渐地心与琴合,指法也变得圆熟,听者眼前仿佛展现出那一片碧草黄沙,天似穹庐,四周只有风声呼啸;满目萧然,俱化作不见古人也无来者的苍凉之意。
尉迟方听得心驰神往。月光从画船外照进来,清明透彻,令烛火黯然失色。岸上青青苇叶被月色映照成一片银白,看起来如同着花一般,这景象热烈中又带着一丝凄凉。空气中弥漫着云头香淡淡的芬芳。青衫男子一动不动,似在聆听琴声,目光却投向了窗外,久久停驻在一轮圆月上,眉眼俱是清辉,却有抹不去的岑寂落寞。
突然之间,一道亮光倏然从李淳风眼中闪过。他蓦地起身,却把沉浸在琴声中的校尉吓了一跳,连忙再看,却见李淳风满脸都是惊讶恍然的神色,似乎瞬间悟出了什么。一旁的拂云则毫不在意,仍旧低眉抚琴,仿佛全身心都融入了琴音中。
“李兄?”
尉迟方刚一张口,对方已经转身奔出了舱门。一惊之下连忙起身追去,舱帘一掀,却见李淳风正站立在船头,仰首向天。
“你这是——”
一句话没说完,已被李淳风打断:“尉迟,快看!”
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尉迟方举头望去,圆月之旁有稀疏的三颗亮星,聚在东南一侧;仔细观看,才发现月色已不如先前明亮,而是有些朦胧光晕。一道细而长的黑云像是腰带,将月亮拦腰分为两半。除此之外,便只有浩瀚夜空,无边无垠。校尉心中疑惑,正要开口,却呆住了:李淳风凝神屏息,注视着天空,袍袖迎风,散发在风中扬起,那一刻,这红尘中平凡的青衫男子,似已化身天界谪仙。
“尉迟!明日一早,带我入宫!”
“什么?!”乍闻此言,尉迟方不免吃惊,随即又是一喜,“李兄不走了?”
“是。天意参商,结局已定,夫复何言。但今夜生离既不可免,来日死别却仍可违。”转过头来,李淳风目中光彩湛然,比星光更盛。“听着!我应诺你,一定为你将那位李姑娘救下!”
尉迟方心中大喜,伸手与他紧握,却不知说些什么好。船舱内的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叹息声低而细,几不可闻。一曲阳关,已到尽头。
烈日依旧高踞天上,俯视着其下蝼蚁一般的人群。高台下,挤满了从四面八方闻讯而来的看客,台上则分别置有两只蒲团,香花铺满。数名道童在台上四处游走,将纸符洒下,雪片一般落在躲避不及的看客身上,口中还念念有词。突然一声钟磬,众人大哗,再看是台上已经多了一个白须白眉的道人。
“许真人!”
围观众人已经开始叫起道人的名字来。那许真人双目微阖,任凭台下嘈杂,不言也不动。
“升仙之时将至,不得耽误。还不快将人请上!”
说话的是一旁的主祭官王君廓。随着他的话,两名身穿大红衣袍的男女从左右二侧踏上高台,盘膝坐在蒲团上。脸上均带着青铜制成的雨神面具,看不清面貌,正是自愿充当活祭的一男一女,刘全和李蘅。台下议论声更大,有摇头叹息的,有顶礼膜拜的,绝大多数人却只是好奇于接下来的热闹。
钟磬再响,一名相貌伶俐的锦衣道童上前,捧着一只银盘,恭恭敬敬地向天再拜。盘中有一张薄薄的黄绢,是李世民亲笔所写,祭告天地之文。等他拜毕,来到许真人之前跪下。道人口中默念,蓦地拂尘一甩,一道火光直奔盘中御笔祭文而去,瞬间将那黄绢化成灰烬。台下一片啧啧称奇之声,都说真人法力高深。道童将银盘捧下,须臾取了无根净水来,把绢灰化入其中,分为两碗,端到蒲团上的两人前。男子毫不犹豫,一口气将水饮尽,那女子却只是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一双手笼入袖中,也不曾拿出来。
道人也有些诧异,睁开了眼。王君廓皱了皱眉,刚要走过去,却听台下有人大叫:“停下!快些停下!”
来人骑在一匹快马之上,冲进场中。那马来得疾速,台下众人纷纷闪避,很快便让出一条路来。守在台下的兵丁想要拦阻,却见他身着军官服色,手中捧着一道圣谕,大声喝道:“圣上有诏,暂停祭祀!”
这下全场哗然。来人从容下马,登上高台,躬身将圣旨交到了王君廓手中。此人身形健硕,英姿焕然,正是勋卫府校尉尉迟方。
“要朕下旨,停了祭祀?”大殿之上,帝王正注视着阶下青衫男子,目光中看不出喜怒之色:“为何?”
“天时有常,天行有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凡事当顺势而为,不可勉强。”
随黄门陛见的李淳风侃侃而谈,一旁的太史令傅仁均却忍不住了:“大胆!你是说我天要亡我大唐吗?”
“错了。我朝文修武治,自当承天之佑。圣上英明神武,上天又岂会不恤民意?因此眼前之难只是一时,只要顺应天意,自然逢凶化吉,须臾可解。”
“须臾可解?”裴寂不禁冷笑,“三月未雨,天下大旱,颗粒无收。这样的局面,叫什么须臾可解?当真是年轻狂妄,只知大言欺世!”
李淳风却也不恼,微微一笑,道:“草民既然敢说可解,那就自然解得。只要将祭祀取消,今日午时以后,申时之前,必有雨水下降,连绵十日不绝。”
顿时大殿上讶声一片。李世民沉吟未语,却见马周站了出来,躬身道:“臣与李淳风乃是旧识,愿以身家性命为他作保。日前长安城中瘟疫之难,便是李兄一力排解。此人胸罗广博,绝非大言欺世之辈,还请圣上明察。”
这一来惊讶之声更盛,众人目光都集中在眼前低眉敛目的布衣青年身上。低首沉思片刻,李世民决然道:“传旨,停了祭祀。”
“圣上,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