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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山风猎猎,将篝火吹得明灭不定。这是繁星满天的凉爽夏夜,寂静空旷,深不可测。天空与人无限接近,却又无限遥远。青衫男子微微眯起双眼,懒洋洋地斜倚在山石之上,散漫目光投射于苍穹深处,仿佛那里正在上演一幕只许一人见的隐秘故事。
“李兄?”
声音极轻,像是怕吵醒了神游天外的人。从山石上直起身,略微端正一下坐姿,却没有回头去看石后女子。
“还未睡?”
“嗯。”
校尉已沉沉熟睡,如同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通常那样,发出均匀的鼻息声。少年则蜷缩在远离三人的一侧,从这个角度只能见到模糊背影。连马匹也进入了梦乡,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空气中除了夏夜浓郁的青草气息之外,还有隐约飘来的云头香气味,来自女子身上。不一会儿,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香气也随之浓郁起来。显而易见,两人之间的距离较方才更近了些,却仍然是背面相对,不见彼此。
男子呼了口气,取出一根树枝拨动篝火,让它更加明亮。火光将他低眉敛目的清俊侧面映成剪影,投射到山岩石壁之上,恰在拂云身旁,触手可及,看起来似乎比本人还要真实得多。
“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吧。”
这一回没有听到预期的回应,而是一声轻笑:“要是睡不着,该如何是好呢?”
“麦冬、远志各三钱,丹参一钱,煎汤服下。三剂之后若还睡不着,随意楼的招牌任你取下。”
李淳风的语气仍是一本正经,岩石上的面影却柔和起来,可以想见笑意。少女顽皮之心忽起,伸出一只手指,在李淳风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触碰一下影子的额头。恰在此时,影子的主人倏地抬头,拂云顿时心虚缩手,脸上隐隐发热。
“我可不要李兄的招牌——”话一出口,突然想到自己确曾借用了他的名字,脸上更热,飞快道,“不过怀容的话是真的吧?”
“什么?”
“你——”拂云拉长了声,语音有种不自觉地娇糯:“常常骗人吗?”
“童言无忌。”
“嗯。不过我倒觉得,李兄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啊。”
这一句出口,四周顿时静了下来,只听见篝火中树枝爆裂的噼啪之声。
“李兄?”
“啊?”
胆子大了些,手指下移,沿着面影轮廓一直到鼻尖,轻轻戳了戳。这回影子没动,拂云心中小小得意,放心停在那里,带笑问道:“那么,我问你的话,李兄可能老实回答?”
在山石上放松了脊背,青衫男子微微仰起头。这个动作令停留在少女指下的面影正移到双唇处。如触电一般收手,耳中却听见那人略带倦意的声音。
“问不问在郡主,答不答在李某。”
微微咬了咬唇,少女道:“我令人厌恶吗?”
人影明显一僵:“怎会?若连郡主都能称为可厌,世上便无可亲之人了。”
或许是如此星辰夜,语气听来比往日多了几分诚恳率直。拂云甚是高兴,想了想,道:“但李兄待我的态度却并非可亲,而是疏远。”
“哈。”
这一声过后,又是半晌静默。等到拂云都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才慢悠悠道:“看。”
懵然抬头,眼前陡然明亮,无数星辰纷纷跃入眼帘,仿佛天开心籁,才明白他要自己看什么。
“天顶之上,西北方向有三星相连,四角各有一星围绕,是为参宿。至东,另有苍龙七宿,其中有一商宿。相传两星宿为高辛氏之子所化,此起则彼落,此降则彼升。两星迢遥相对,不得相逢。”
“你说的是参商?”
“对。”
拂云默然片刻,道:“这与你我有何关联?”
“天行有常,人与人也同星辰一般,这一颗与那一颗之间,原本无须太过接近。”
声音平静,并无惆怅伤感,似乎只是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山风过处,篝火摇晃起来,将人影也摇得动荡不定,看上去如同幻象。少女心中隐约不安,勉强笑道:“这倒不一定,譬如父母亲人,乡邻朋友,怎可谓不亲近?”
“偶尔交集,终将离散。或者”
突然住了口。天边一颗流星正飞速而过,恰在参星之侧,一刹那光芒耀眼,将满天繁星比得黯然失色,旋即消失在茫茫夜空。
轻呼一声,包含了赞美和敬畏之意,随即传来女子轻柔呢喃,仔细听了听,却是在念诵经文。
“怎么了?”
停止诵经,拂云低声道:“母亲在世之日曾说过,天上星落,便是地上人殒。所以”
李淳风哑然失笑:“星相有征,却不是这样看的。当真如此,一场大战之后岂非星落如雨?”
听出李淳风话中不信之意,拂云微微恼怒,辩道:“怎么不是?母亲告诉我,她在苇泽关与刘黑闼决战那一夜,亲眼见到过流星飞溅的景象。”
拂云郡主为李渊三女云阳公主和驸马柴绍所生。即使在女子事迹多被湮没的古中国史上,云阳公主也是少见的巾帼将领。曾在隋末独力组织一支七万人的义军,史称娘子军。后世以为皆由女子组成,其实并不是,只是因主帅为女子而得名。苇泽关位于山西绵山一带,也是刘黑闼和唐军决战的地点,因此一战更名为娘子关。
“母亲在那场战役中殚精竭虑,操劳过甚,回京之后便病倒了。我那时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缠着她,要她给我说那些战场上的故事。她呢,明明已经病入膏肓,却还是很开心地笑着,抱我坐在身边,讲许多故事给我听。她过世那晚,我也曾看见”
最后的“流星”二字化为低语,几不可闻。李淳风侧耳倾听,却始终不发一言。遥想当日那戎装青年女子,也曾独自站立在尸横遍野、寂静如坟场的战场之上,仰望天空流星如雨。是喜是悲,是痛是憾?已无人得知。无情天地,有情人间,心中突然生出寂寥之意。
“李兄”
“嗯?”
“你也讲个故事来听,好吗?”
“故事?”不提防这么一问,酒肆主人愣了一下,“我不会。”
“又在骗人。”拂云口气甚是不满。
“当真不会。”
“别人的故事不会讲,自己的故事总该会说吧?”
“李某本是乏善可陈之人,”将手中树枝扔进火堆,男子恢复了方才懒散模样,“生意人本分,说来说去,不过是生意经罢了。难道郡主要听这个?”
“谁要听生意经。”拂云有些愠怒,抱住双膝,侧头想了想,“是了,便说说你心中可亲之人吧。”眨了眨眼,唇角牵起顽皮笑意,飞快补充道:“父母之外的。”
“我是鳏身。”
四字出口,拂云顿时愣住了,“抱歉,我我不知道”
李淳风微微一哂:“有何抱歉?聚散生死,皆是世间常情,无人可免。”
“你与她”
“十七岁结发,三年生聚,七年死别,算来整整十年。”稍顿了顿,男子淡淡道,“十年光阴,也不过这寥寥数语。”
拂云不禁默然,半晌方才低声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夜风吹过,恍惚如闻天上语。耳边听见那人静静说道:“已经模糊了。”
声音中带有浓厚倦意,仿佛随时都会睡去。拂云心中突然一空,竟不知如何接口。喀的一声,却是火中树枝断裂的声响。几点火星溅了出来,片刻光景,一切都归于沉默。
“睡吧。”
这回拂云不再应声,依言顺从地躺下,转头看岩壁上的人影,寂然不动,如同石像。
曙光从密林缝隙中透过,一直照射到尉迟方脸上。他睁开眼,发觉天色已经大亮,慌忙坐起身来。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冒着淡淡白烟。一旁岩石上斜靠着李淳风,双手拢在袖中,低垂着头,还在熟睡。尉迟伸展了一下手脚,一骨碌爬起,刚要唤醒同伴,视线转到少年躺卧的地方,不禁一怔:那里竟然早已空无一人。他连忙赶过去,四下张望不见人影,耳边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不用找了。”
“李兄?”
李淳风眼神清醒明亮,一点也不像刚刚睡醒的模样:“总算还有些良心。”
“你是说”尉迟方怔怔地看着他,一头雾水。
“那孩子。想必是昨夜下毒不成,又被你所救,难以决定,所以才逃走的吧。”
“你是说”
不等他说完,对方已走到怀容卧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