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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然一声松吟,琴声响起,清幽静雅,却隐隐有山风海浪的气象。李淳风双眼一亮,向楼台走去。楼前只有一整幅用大小不一的木珠串成的珠帘分隔。透过珠帘,隐隐可见一个红影。风拂帘栊,木珠相互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水声、风声、琴声和谐无比,令人心刹那宁定。在帘外站定,李淳风躬身长揖:“见过夫人。”
琴声停住,不一会儿,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不似少女的清脆,却另有一种温婉蕴藉之意:“是李先生吗?”
“正是在下。”
短暂的沉默中,似乎帘内人也在打量他:“素闻先生之名,今日一见,原来如此年轻。”
微微一笑,李淳风道:“世上事,多半见面不如闻名。夫人识人之能天下皆知,李某岂敢班门弄斧。”
“哦?先生知道我是谁?”
青衫男子环视四周,道:“如此琴艺,又是如此谈吐。算来能配得上这般清雅气象的,也只有夫人一人。”
话音刚落,珠帘分向两旁,现出中间那弹琴女子。长发如瀑,直垂脚跟,其上并无任何装饰,红衣雪肤,虽已过了芳信年华,但气度之优雅从容,神情之怡然自若,令人不知不觉便将目光集中于她的身上,徘徊不肯离去。
“先生谬赞,妾身张氏红拂。”
乍听这个名字,尉迟方不由得睁大了眼。
“你你就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相当失礼,连忙抱拳,“勋卫府尉迟方,见过夫人。”
女子明眸一转:“吴国公的子侄?果然年少英雄,与药师当年颇有几分相似。”
红拂口中的药师便是她夫君李靖,此次征突厥的主帅,也是太宗皇帝驾前重臣。李靖、红拂、虬髯客,并称风尘三侠,正是隋末唐初一段传奇。虽是平常赞语,从她口中说出却令人如沐春风。尉迟方咧开了嘴,只觉得此时此刻,倘若眼前女子有何吩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瞥了他一眼,酒肆主人拱手道:“夫人召我,有何吩咐?”
闻听此言,女子侧转脸,单手支颐。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如云秀发和光洁似玉的额头。
“我能否信任先生?”
此问话令尉迟方如堕云雾之中。李淳风应声答道:“信与不信,夫人一念之间。不过,既然要我来这里,想必早有答案。”
红拂微微颔首,长身而起。这才发现,她身量比一般女子都要高些,越显得仪态出众。她伸手托起几案上一柄刀,刀身镶满金玉,看起来颇为名贵。
“想必先生已经知道,圣上决定攻打突厥,药师是此次主帅?”
李淳风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红拂续道:“前日殿内,圣上赐给药师这柄宝刀,以作出师壮行,但我却在刀柄上发现了此物。”她将刀递给李淳风,只见华丽的刀柄把手之上有一个小小黑色突起,不细看一点也看不出。凑到鼻端嗅了嗅,酒肆主人立刻眉头皱起。
“奇零香?”
“果然见多识广。不错,这种木料有剧毒,取树汁涂抹箭上,可以见血封喉;若随热力蒸发侵入人体,则是慢性毒药。”红拂收起刀来,神情依旧平静,“倘若当真使用此刀,不知不觉中便会中毒身亡。”
“何人能接近这柄宝刀?”
“问题就在这里。御赐宝刀,除了宫人、传旨黄门、司礼官员之外,无人能近。”
“夫人心中有答案吗?”
“没有。但药师即将出兵征伐突厥,此刻谋刺,想来与此有关。”
尉迟方听得目瞪口呆,谋杀朝廷元勋,那是轰动朝野的大案,此刻从这优雅女子口中缓缓道出,却似一桩小事。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红拂道:“此事本来也不稀奇。不必讳言,自古功臣良将,功劳皆从血海中来。功越高,杀孽越重,药师戎马一生,想要他性命的仇家不知凡几。之前也屡有谋刺他的事情发生,因此,我格外谨慎,对他身周之事加意提防。”
眼中露出欣赏之色,李淳风道:“有夫人辅佐回护,是李元帅之幸。”
红拂扬起头,笑容略带倦意,却又有一种震慑人心的英气。
“他的战场在大唐疆土,我的战场便在他身侧。他不能输给敌人,我又岂能输了他去?”
一瞬间,方才柔弱文雅的抚琴女子恍然化身为扬鞭跃马,令六军辟易的勇者。她将目光转向李淳风,道:“这便是我请先生来这里的原因。能否助我作战?”
静默片刻,青衫男子俯身低首,恭谨再拜:“淳风谨遵命。”
夕阳逐渐收敛起白日里骄烈光线,余温却依旧蒸腾,掠夺着草木上的水汽。干燥到略有些发脆的柳叶在晚风吹拂下发出沙沙声响。
“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校尉忍不住咕哝了一声,转头看了看身旁之人,像是想要从李淳风那里得到答案。后者却信步向前走去,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
“李兄?”
“啊?”李淳风如梦方醒一般回过头来,站定脚步,“你说什么?”
见他如此,尉迟方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没什么。”
“哦。”李淳风一阵沉默,不言也不动。若不是风拂衣袖,校尉几乎以为他突然化作了石像。
“此处是晋宫旧址。”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尉迟方不知如何回答,只有听任他接了下去,“三百年前,这里曾有一场惨烈无比的攻城战。匈奴兵困长安,整整一个冬季,城中存粮已尽。为了活命,便将那些老弱妇孺杀死,当做食物。到最后晋帝开城投降之时,长安已是一座死城。”
在这般温柔的夕阳下,说着如此残酷的故事,尽管天气炎热,尉迟方还是觉得脊骨一阵冰冷:“你你刚刚是在想这些?”
“唔。”
“当真是个怪人”
“哈哈。”酒肆主人伸手摘下一片柳叶,凝视着微微卷曲的边缘:“偶有所感而已。那之后的三百年来,治世与乱世交替,纷纷扰扰,却是混乱远多于安定。人生于世,便像这树叶一般,浮沉飘转,不得自主。”
他松开手,叶片立刻随风而起,卷了几卷,不知飞向哪里。
“可是,当务之急不是这叶子,而是眼前之事吧?”校尉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令人莫测高深的友人,险些便要问他是否中了邪祟。
“对我而言,这片叶子就是眼前之事啊。”李淳风恢复了笑吟吟的神色,袖起双手,继续向前走去:“还有别的吗?”
“当然!比如雷火烧营”
“啊,”李淳风弹了下额角,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说还真忘了。我已替宾王查出天雷降灾是假非真,这桩生意算是了结了,明日就找他要银子去。”
“可你不是刚刚答应要保护元帅?还有粮草营幸存下来的那位宋督粮官总不成别人找你医箭伤,你却只管剪箭杆?”
“有何不可?凑四合六的买卖,落袋为安才是正理啊。”
尉迟方不禁哭笑不得。李淳风看了他一眼,唇角弯起,道:“你还漏说了一桩,那歌姬的死。”
“对对,真是凑巧。”
“不是凑巧。”出乎意料,李淳风斩钉截铁道,“从头到尾,歌姬之事就是个圈套。”
“你是说?”
“宋琪是个下级军官,无钱无势,连严虎都知道,金巧儿这样的势利女子不会真心待他。那么,此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许了重金,要她引诱宋琪,以便在雷雨那夜把宋琪调出,另作布置。事后,又将金巧儿杀掉灭口。”
“不错,这样的话便能解释得通。”
“——却更增凶险。试想,这两人在全盘之中只是无足轻重的棋子,也要花这些心力,则幕后之人图谋之深、思虑之周详可见一斑。”
“你说的图谋,是行刺李元帅?”
“单单私仇,无须这许多心机。我猜想,真正目的应当是借此阻止朝廷对突厥出兵。”
“难道是突厥奸细?”
“确切说来,是有内奸勾结突厥,否则无法解释御赐宝刀被人做手脚的事。”
听到这里,尉迟方倒抽一口冷气:“那我大唐岂不是很危险?”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李淳风淡然道,“突厥虽强悍,数百年来却未曾得到过中原民心。不得民心而得天下者,自古未有。”
他是信口说出,并无特别之处。但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时,尉迟方一颗紧绷着的心突然松懈了下来,仿佛得了这句保证,种种令人忧急惶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