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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什么都清楚了,许云峰心里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高兴。昨天,他已和送饭来的华子良接上了关系。成岗在这里,刘思扬在这里,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然而互相深深了解的战友在这里,他再也不感到孤独的了。许云峰在激动中给白公馆党组织写了一封短信,由华子良带了出去。被捕以前,他便知道白公馆有党的组织——特支。因为很早以前,白公馆便和市委有秘密的,不很经常的联系。可是,他不知道原有的联系已经中断,新的联系尚待建立。这里的一切情况,他正等待着党组织在回信中告诉他。
许云峰斜躺在腐朽发霉的稻草堆里,手里用半截铁箍不断地挖掘,心里却展现着明朗宽广的远景:为党保存力量,这是监狱党组织的重大责任,在中美合作所里,除了越狱,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这是他早就想过的了。在渣滓洞时,他和老大哥秘密地交换过意见。可是他最担心的是:重庆是个交通方便,军警密布的大城市,中美合作所更是美蒋特务的大本营,过早的行动,只会遭到敌人的强力镇压。因此,越狱的时机,必须认真选择,他觉得,最好的时机是在解放前夕,解放军重兵压境,敌人张皇失措,首尾不能相顾的时候。但是这样的时机,是不容易掌握的,过早不行,过晚又有遭受敌人溃逃前的有计划屠杀的危险。而且,仅仅有了越狱时机的选择,还不能保证胜利。渣滓洞和白公馆的越狱,应该同时动作,应该得到地下党武装的支援,只有在内应外合的条件下,才能为党保存更多的战友。因此,整个越狱计划,不仅要由监狱党组织提出,并且须经地下党审查批准,组织力量,作好全面的准备。许云峰反复地考虑过,要在美蒋特务最大的集中营里实现越狱,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不能随便冒险,打草惊蛇;而且,计划中的每一个环节,都不是容易实现的,偶一不慎,便会付出无数的鲜血。
在黑暗中,许云峰分外兴奋地期待着华子良的到来,他决定把自己长期以来,对越狱问题的全部考虑,尽快报告给特支,并且希望特支将他的意见,转告给地下党。
远处,终于轻微地传来了脚步声,在寂静的地窖里听得十分清楚,大概是送饭来了。心情舒畅的许云峰完全忘记了地窖生活的痛苦,在黑暗中,他停止了挖掘,又用稻草遮掩着挖过的石缝,慢慢地坐直身子。这时,他听见了吱吱的开启铁门的声音,听得出来,在通向地窖的隧道中,敌人设置了不止一道铁门。一会儿,电灯亮了,在锁死了的牢门之外,出现了人影,华子良布满胡须的脸,从风门口露了出来,他的手上,端着一碗饭……磁器口正街上,爆竹噼啪地响,烟雾弥漫中,成群的大人和小孩,围在一家新开张的杂货店门口。
老板是个大块头,穿一身对襟黑绸衫裤,手里拿一把全棕黑纸大折扇,红光满面的黝黑脸上,摊开笑容,说一口带湖北语音的四川话,忙着指点店员,招呼顾客。他对着门口成堆的人群,不断点头哈腰。
“里面坐,随便参观……”
红漆柱头上挂着一副撒金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门檐正中挂着金字横匾:“鑫记杂货店”。
新开的杂货店,铺面很大,顾客拥挤,十分热闹。货物的花色品种齐全,油、盐、酱、醋,外加金钩,海带,香烟,醇酒。老板到处周旋,指着墙上的红绿纸招贴,让顾客看:“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街头上,白公馆的看守特务,带着华子良,正在采购油盐。从鑫记杂货店传来的阵阵喧哗,吸引着顾客。“照码八折!有假包换!”
听见老板洪亮的喊声,特务望了一下新开的门面,便从人丛中挤了进去。他想买点便宜货。
华子良挑着一担青菜,也从人丛中硬挤进去。
“慢点挤!”有人回头骂:“你是哑巴?郎个不喊一声?”“衣服碰脏了,挑子上尽是泥巴!”
“他是疯子。”特务回头把华子良带进铺门。
心广体胖,满面春风的老板,放开笑脸迎上前来。“官长,请这边坐,泡茶!”
一个伙计送上盖碗茶,又捧烟。
“本店生意虽小……今天开张,八折欢迎三天!”“老板贵姓呀?”特务笑嘻嘻地抽燃烟。
“兄弟姓何,人可何,何正鑫。义字五排。初到码头,多承官长照应。小店价钱公道,货色齐全……”老板满口袍哥话,像个久跑江湖的,又豪爽又讲交情的生意人。一边说话,老板顺眼看了看特务旁边站着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他的衣襟上有明显的蓝色三角形符号。
“班长,您家也请坐哇!”
华子良抱着扁担,在那挑青菜旁边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官长,多承您家维持。”老板笑哈哈地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二天有空,定要陪你哥子吃茶。”特务也眉开眼笑。
“头回生,二回熟嘛!”
“哈哈!您家说得对,对!今天,官长办点货回去?”“百十个人开伙,只要价钱公道,当个老买主也行……”特务说到“价钱公道”几个字时,声音故意拖得长长的。“好说,好说!”老板笑道:“开张就交朋友,八折之外,格外再打个折扣!伙计们,快来给官长办货!”
不到几分钟,华子良的挑子里,油罐,盐巴全压在青菜上面。
老板从货架上又取下一条华福香烟,塞进挑子里去,笑嘻嘻地说:
“条把烟,小意思,官长带回去抽着玩。”回头过来,老板又把一叠钞票,十分自然地塞进特务的衣袋。“官长,您家和我兄弟一见如故。咱们拉个交情,百十个人的伙食,包给小店负责。”
特务忙着点头,嘻嘻笑。“没问题,没问题。”
老板又殷勤,又周到,把特务从拥挤的顾客丛中送出铺门,又握手道别。回转身来,他笑嘻嘻地顺便和担着挑子挤在人丛中的华子良也拉拉手。这时,他把一张纸条塞进了华子良的手心。
华子良默默地收下纸条。他懂得,这是地下党接到他寄出去的信以后,送来的回信。华子良把挑子一顺,不慌不忙地从人丛中挤了出去。
一辆亮蓝的轿车,从市区驶出,在成渝公路上飞驰。车上坐着一个穿咖啡色西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这是李敬原。他的额角已经出现了一条条明显的皱纹,鬓角也全白了,但他那对略微近视的眼睛,仍然流露着沉毅的光芒,比过去更加明亮透彻。他躺在车座上,咬着象牙烟嘴吸烟。辨不清他是一个富商大贾还是一位高级官员。轿车盘旋着,上山,穿过山洞,又飞驰下山。
轿车在林园旁边驶过,车窗外显现出林园附近的森严警卫。
“蒋介石又来了!”司机悄声地说。
李敬原没有讲话,手里翻阅着几封信;心里正想着刚才出城前的一些事情……成瑶接到他的电话,在开车以前把他要的东西送了来。这年轻的姑娘,已经比过去稳重沉着多了。可是李敬原仍然一见面就问:
“坐了大半年机关,习惯了吗?”
“比当记者清闲多了。”成瑶笑道:“现在谁也不来办理人寿保险,我们安平人寿保险公司简直没有业务……”“最近去看你妈妈没有?”
成瑶摇摇头,一绺鬈发飘到脸上,她把发丝轻轻拂开。“坐机关以来,我轻易不出街。”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是真诚的。
“那天大火,你们那里相当危险。”
“林森路街上尽是逃难的人,喊爹叫娘,哭哭啼啼,真惨!”成瑶说着当时的情景,像又看见那冲天烈焰在狂风中乱卷,火舌舐到之处,楼崩墙垮,黑烟弥漫……“大火烧了一整天,根本无法扑灭。听说消防队的水龙里,喷出来的不是水,全是汽油!”
“繁华市街尽付一炬!”李敬原说:“敌人有计划的毁灭山城。”
“是呀,蒋介石后来还到灾区巡视!”
“这证明,白公馆送出来的情报,十分准确。”“白公馆和渣滓洞的全部名单,我都记熟了。”成瑶忽然告诉李敬原说:“华子良送出来的信,我一看,就知道是二哥写的。”
“和他办《挺进报》一样,恭楷的仿宋字。”李敬原忽然问成瑶:“你知道华子良是谁吗?”
成瑶摇摇头。
“他是华为的爸爸。”
“啊,我简直没有想到!”
回想着成瑶近来的变化,他确信她已走上了正确的成长的道路。这姑娘正像她的二哥,她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轿车飞驰着……
前面葱绿险峻的山林渐渐逼近,青木关到了。轿车在军警林立的检查站前减缓速度,停下来。李敬原把一份证件交给司机。司机从车窗上把证件递了出去。盘查的宪兵接过了那张蓝色的特别通行证,看了一下印鉴,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