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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郑克昌瞒着陈松林,带了大衣、铺盖赶进城去。回来,带着一卷钞票。一进书店,就把钱塞到陈松林手里,自己一文也不留。
陈松林激动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陈松林很快就把这件事向甫志高报告了。
“他一个铜板也不留,自己吃什么呢?”甫志高最初也感到意外,随嘴问了一句。可是,接着又兴奋地笑起来。他很赏识郑克昌,并认为这种支持,正说明了群众对进步文艺刊物的迫切需要,因此,他决定加紧筹备。甫志高拿出了已经凑集到的一笔钱,叫陈松林先买下一批纸张,作好办刊物的一切准备。
又一天晚上,郑克昌正在书店看书,外边突然下了大雨。他穿着布鞋,又没有伞,陈松林留他等一会再走,顺便从隔壁叫来两碗冷酒。喝了几口以后,郑克昌的脸被酒精染红了,渐渐打开话匣子。
“……小陈,人生真没有意思,有时我简直想出家当和尚……或者干脆自杀算了。”
“你怎么这样想?”
“也许,你会说我颓废。我没有职业,活不下去,怎能不苦闷?在这肮脏的社会上,有钱人大吃大喝;没钱的,连饭也吃不上。真像古诗上说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自己就是例子。离开邮局的时候,差点儿吃了官司!”郑克昌慢慢地喝着酒,看来他有点矛盾:是说下去呢,还是不说?要不是陈松林好心地询问,他可能就不会再说了。“你知道一个秘密刊物么?”郑克昌低声说,样子很警惕。“……叫《挺进报》,是用粉红色的打字纸油印的,十六开大小,每期是四、五页,……我就在这个事情上出了问题!”“怎么?”
“我们有个读书会,全是邮局的进步青年组织的。会长可能是个地下党员,他常常拿《挺进报》给我看。有一次我正读着,被科长看见了,差点出事!结果还是加上个‘思想左倾’的罪名,把我开除了……”
陈松林没有想到,郑克昌也看过《挺进报》,而且出过危险。不过这是可能的事,能看《挺进报》的青年本来不少,郑克昌表现进步,当然有机会看到。怪不得他刚来看书时就流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神情来。
“……狗日的国民党好歹毒!邮局里专门设了邮检组,许多丢进邮筒的《挺进报》,全被扣留下来,根本寄不出去。当然,那些《挺进报》上的收信人都是化名,特务也查不出来。有时候特务就守在邮筒旁边,真是危险得很。……我们读书会里的人,常常趁邮检员不在的时候,偷偷把他截留下来的东西,重新寄出去,简直有趣得很。”
雨早就停了。郑克昌谈得太兴奋,不知不觉就过了半夜。陈松林觉得太晚了,郑克昌回去不方便,就留他同床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郑克昌对陈松林诚挚地说:“我看你们书店人手太少,我反正还没有找到职业,如果可以,我愿意给你帮帮忙。”
过了两天,甫志高听到陈松林汇报这些情况以后,立刻就同意了郑克昌的要求,让他搬进书店。陈松林想了一下,就说,他自己也非常同情郑克昌的遭遇;可是书店是一处备用的联络站,住进外人,怕不太好。甫志高笑着解释说:只要谨慎一些,问题不大。过些时候,考察清楚了,吸收郑克昌入地下社,正式参加书店工作都可以;而且书店扩大,正需要人手,郑克昌总比外面新找的人可靠。听了这番话,陈松林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郑克昌进书店以后,工作挺卖力,一有空闲,就努力看书,除了吃饭,他也不要任何报酬。他说:有碗饭吃就行了,而且还有这么多书看,已经够满意了。何况帮朋友的忙,大家同甘共苦,得到的愉快,就是最大的报酬。
当郑克昌得到《挺进报》时,他兴奋得双手都颤抖起来。他像得到宝物一样地,眼睛里闪着热烈的光芒,对陈松林说:“我简直没有想到,又看到了《挺进报》!”
“在重庆大学,你表哥给你看过吗?”
“看过。”郑克昌说,“不过表哥素来谨慎,他只给我看过几次。”
过了不久,甫志高关照陈松林,要郑克昌通过邮局里的朋友,试着寄几次《挺进报》,收件人都是化名的。这样作,为的是进一步考察郑克昌是否完全可靠,也是为了消除陈松林的顾虑。后来听甫志高说,那些《挺进报》果然寄到了。陈松林很难忘记甫志高当时兴奋的神情,他是那样有把握地竖起指头,得意地问:“如何?我的眼力不错吧?”
铁笔在蜡纸上,发出轻快的沙沙声。白色的痕迹,整齐而匀称地显现出来。
“……随着全国大反攻的新形势的到来,农村抗丁、抗粮、抗捐斗争迅即进入了一个蓬勃发展的新阶段,斗争烽火遍及西南,游击武装风起云涌。川东、川北和黔边游击武装,旬日以来连挫敌之进攻后,游击区迅速扩大,滇南游击队……”
成岗专心一意地在蜡纸上熟练地刻写着:“美蒋妄图在西南大量征兵的阴谋,现已肯定必将以失败告终,而且,敌分布在川、康、滇、黔四省的第二线全部兵力,已被西南各地游击队拖住,难以向内战前线抽调……”
写完以后,成岗揉了揉略感麻木的指头,一字一句地校对了一遍,又把《挺进报》这一期的标题抽读了一遍:“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穷苦同学伸出援助之手,大中学生开展争温饱、争生存运动……”
“兵工厂工人反对扩大军火生产的斗争,获得新的胜利……”
读完了,成岗伸了伸腰,站起来,倒杯开水喝了。时间还早,他丝毫没有睡意,又在桌边坐下,开始思索那尚未完成的新式油印机的设计。
他手里捏着一支削得尖尖的硬铅笔,台灯光照亮面前一大张白纸,为了创造一部理想的机器,他已经熬过了好几个深夜。他咬着铅笔,搅着脑汁苦苦思索着,可是,白色的绘图纸上,还没有留下一点点思维的痕迹。
几个月以来,他为着印得更多更好,节省时间和体力,曾经三番五次地改变印刷的办法,他已经丢开了那些质量粗糙的普通油印机,只用一块打磨得精光利滑的竹片往纸上刮油墨;用这种方法,可以印上二千四五百份漂亮、清晰的《挺进报》。在油墨的调拌、纸张的选择上,成岗也不知花费过多少精力。为了找到既薄而又富于韧性的纸,他跑遍了文具店,试验过好多品种不同的纸张。对党的事业的无限忠诚,日夜激励着他的顽强意志。现在,他又对自己的印刷方法不满意了,随着发行数量的增大,成岗决心制造出一部最理想的的油印机来。
“要印得又多又快,应该先确定用什么作动力……用电,不,太贵了,而且电动机有声音……”
“……如果用脚,对,用脚的踏动做动力……干脆把印刷滚筒也固定起来,这样两只手就自由了,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也许,应该象印刷厂里的平版印刷机那样!”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那部巧妙的机器的影子,正像一部小型的脚踏平版印刷机。……是的,就是这样!可是当他把铅笔伸向绘图纸,眼光刚刚移到洁白的纸上时,机器的幻影却变得模糊乃至空无所有了。
铅笔杆重新被牙齿咬住,纸上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又一次没有抓住理想的幻影,设计思想还没有完全成熟呢……敲门的声音惊动了他。
“谁?”
“我,李敬原。”
成岗开了门,高兴地接过他手上的帽子。
“这样晚了,你还在工作?”说着话,李敬原走到桌边,用手绢擦擦眼镜,他看清楚了成岗的纸片上的字,问道:“你又在设计新油印机?”
“我想试一试……”
“我不喜欢你这种怪脾气,老是无休止地干……弓弦张得太紧了,也会断的。”
成岗笑嘻嘻地说:“拖不垮的,愈干愈来劲。”“我看你们两个简直是在互相挑战,搞起竞赛来了。”他把“你们”两个字说得很重,说着便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交给成岗,“这是他给你的回信。”
“啊,回信啦!”
成岗记得,正是那个和眼前一样温暖的晚上,穿着西服,戴着墨框眼镜的李敬原,第一次来到他家里。老李,是个干练而深沉的人,略微近视的目光,藏在墨框眼镜里,什么也不让人看出。即使是稀有的感情流露,也只是眼角一笑即止,分外含蓄。斑白的发丝,记录着他经历过的斗争岁月。他没有那种多讲话的习惯,三言两语便把问题揭示无余,对工作则要求严格,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一丝不苟的。每次从他手上,成岗得到的,不再是刻写清楚的蜡纸,而是一叠叠的新闻记录稿。
那些稿件,全是用工整而秀丽的字抄写的,从来没有错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