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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虽已猜到三四分,但仁多保忠竟真敢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时,他也不能不又惊又疑,不知仁多澣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口里却道:“春秋之义,似梁乙埋这等奸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本帅也不瞒将军,朝廷与贵国作战,其实也不是得已。朝廷括有四海,要你这河西弹丸之地何用?若非夏国不修职贡,屡番犯边,伤我百姓,朝廷亦乐于罢兵,使天下太平,百姓也不用受转运之苦。仁多统领既知梁乙埋为夏国国贼,为何不举义兵,清君侧,反要听他驱使?”
“奸相势大,且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所谓投鼠忌器,故此不得不虚与委蛇。”仁多保忠憾然道,稍停了一会,又道:“想来石帅当知道,此贼不仅是敝国国贼,还是石帅私仇。沙苑监、渭州之刺客,无不是受其指使。”
“这个本帅早已知道。《春秋》重复仇之义,本帅非是不想报仇,不过以国事置于私怨之上而已。”
“石帅胸襟,令人钦佩。”仁多保忠抱拳道,“但石帅要报此仇,却不仅仅是私怨,同样也是为国事。只须无此贼,西北之地,从此可以铸剑为犁,此乃两国之利。”
“将军之意是?”石越不由倾了倾身子。
“不瞒石帅,如今我主君渐长,忠臣志士,颇聚左右。自古以来,邪不可胜正,奸臣必不可长久。此番梁氏为天朝大败,颇丧军心,正是敝国重振乾纲之时。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兵权在握,经营又久,一时也难以轻易除去……”
石越注视仁多保忠,忽笑道:“将军和本帅说这些,不知是想要本帅做些什么?”
“石帅真是快言快语。”仁多保忠站起身来,欠身一礼,道:“在下来拜见石帅,一是想让石帅知道,敝国君臣非大宋之敌人,大宋之敌人,只是梁氏而已。若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行汉制,勤修贡奉,与天朝互市,永为天朝之藩属,绝不敢兴兵犯境。除此以外,便是想请石帅成全……”
“成全?”
“若无石帅成全,边境不宁,梁乙埋的兵权便难以撼动。除掉此贼,乃是两国之利,亦是为石帅报仇,故此在下才敢来此冒昧相求!”
仁多保忠见石越先前态度积极,以为他必会答应,至少也会动心,不料石越却摇了摇头,道:“这却难以答应你。既蒙仁多统领看重,本帅也不敢相欺,夏国奸相当道,于我大宋,不过是利弊参半。况且我便与你家统领谈和了,你家统帅又管得了梁乙埋?且今日宾主易势,上至朝廷,下至我麾下将校,不知有多少人要主战,便凭将军这个许诺,我也难以服众!”
石越的话说得入情入理,但仁多保忠却也听出石越并未把话说死,只不过是在委婉的开价而已,他连忙又说道:“石帅对环州百姓如此仁爱,岂能不知沿边百姓,无论宋夏,都不愿打仗?还望石帅多念沿边百姓之苦……且天朝礼仪之邦,岂有坐视臣乱君道之理?只要石帅肯许诺暗助我等平贼,所有战俘自当送还,更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石越却不置可否,只试探问道:“除了想我缓兵之外,可还要本帅如何相助?”借外兵平内乱的事情,自古以来,都屡见不鲜。石越醉翁之意,实在于此。
“除此之外,不敢劳动天朝太多,只是敝国主君一旦改制,还盼得天子降一纸诏书嘉奖;若是中土礼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赐,敝国上下,无不感恩戴德。”
石越见仁多保忠并没有请兵剿贼之意,不由略觉失望。他沉吟了一会,道:“且容我三思,请张大人先陪将军去驿馆歇息,晚上再议不迟。”
目送张守约与仁多保忠离去后,石越忍不住对侍剑笑道:“今天真称得上是天遂人愿。”
侍剑却有点不以为然,道:“这……公子莫非真要答应他?”
“答应,当然要答应他。”
“但若真助秉常掌握朝政,他倘若真的勤修贡奉,推行汉化,再兴兵就只恐失中外之心。不仅失信于四夷,国内也会有极大的阻力。”
石越摇了摇头,笑道:“没那么便宜事。不过,我正想设计挑起西夏内乱,再寻借口干预西夏,便有人送上门来,这却是天赐良机。”石越望着侍剑,又道:“你以为仁多澣真是什么忠臣义士么?他只管得了静塞军司,凭什么却要我全线缓兵?”
“难道?”
石越笑道:“一个幌子而已。我缓兵就能夺梁乙埋的兵权?天下再没这等好事。他不过打着忠臣义士的幌子通敌,想借机壮大自己的势力而已。他要的缓兵,不过是静塞军司附近的缓兵。你等着看,只要我松口,他接着便会请求互市,甚至会想向我们买武器。我猜他手中的筹码,除了战俘与一堆许诺之外,便是卖马。”
“卖马?”侍剑吓了一跳。宋夏处于交战状态,出卖马匹这种重要战略物资,实在太不可思议。
“自然要卖马。”石越冷笑道:“否则他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仁多澣知道我大宋虽能从辽国、吐蕃买马,但毕竟数量有限。为得到我的支持,哪怕是饮鸩止渴,他也会与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经很强大,不如让我们更强大一点也无妨。何况西夏还有沙漠天险呢……毕竟只要得到我的支持,他部落强盛就指日可待!”
“不过……”石越又笑道:“大宋欲富强,河西之地,必先入版图。这是太祖皇帝所谓的卧榻之侧,我未必会慢慢等他部落强盛起来……”
“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石越道:“我也绝不会让天下以为我大宋伐夏,是不义之举的。”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张守约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着石越,劈头便问道:“石帅果真要答应仁多保忠么?”
石越与侍剑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张守约莫名其妙的望着石越,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却听石越笑道:“先不要说这些,张大人与本帅一道去见见何畏之吧。”
第六十八节
这是一间收拾得还算整洁的房间。房间内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笔砚与几张散乱的白纸,还有一些纸上写满了墨迹。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只椅子——其中一只脚明显是刚刚用另外的木头拼上去的。这就是何畏之接受询问的地方。按着大宋的军法律令,普通士兵被俘归国后,只要简单的盘问备案便可,但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告身的军官,却必须接受卫尉寺的详细的询问。不论何畏之以前的身份是什么,他现在却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中下级武官,这必不可少的程序是无法回避的——哪怕这会让人感到屈辱与委屈。
何畏之现在的心情就很不痛快。卫尉寺的武官看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带着怀疑与猜测。何畏之虽然受过当今皇帝的表彰,但是与他一起守卫环州的狄咏战死了,而他却被俘并平安归来,在一般人心中,已是认为他缺少节义了。更何况,何畏之还是大理人!
人们更容易相信一个宋人,但却难以相信一个大理人对宋朝的忠诚。
哪怕他曾经为宋朝立下过卓着的功勋。
何畏之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怨气,但却并不成功。他桀骜不驯的眼中发出危险的光芒,终于,“啪”地一声,何畏之气愤地将手中的毛笔一折两断,狠狠地摔到白纸上,墨汁四溅。
忽然,门外廊下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何畏之是习武之人,听觉锐于常人,他听到其中数人步履落地的声音不轻不重且有一定的节奏,已知来人非常有教养,绝不会是卫尉寺的武官。正在揣测来人的身份,却听那脚步声在自己这间房前停住了,“吱”地一声,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几个男子出现在门口。
“石大人!张大人!”何畏之完全没有料到石越与张守约会来此处,十分惊讶地望着门口。
石越含笑望着何畏之,微微颔首,与张守约一道信步走进屋中,随行而来的军法官与侍剑则在门外等候。他的目光扫过桌子上那断成两截的毛笔,但只是略一停留,便回来落在何畏之身上,沉声道:“先生委屈了。”
“不敢。败军之将,不受责罚,已是万幸。”何畏之欠了欠身,怨气却溢于言表。张守约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被俘,对于他这样的士大夫来说,始终是一件耻辱的事情。
“先生守卫环州,功劳不小。对朝廷的忠心,本帅也是信得过的。”石越温声说道,“不过军中制度规矩如此,却也不可以废了。望先生能体谅这中间的苦衷。若中间有得罪处,本帅在此向先生赔罪。”说完,石越向何畏之认真地长揖一礼。
何畏之再桀骜,也是名利场上人,如何敢端受石越这一礼,连忙侧身让开,回拜道:“大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