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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张漂亮的蓝图里,她有千千万万种出路,即使这些全都落空,连所也能轻易地把她拯救出来,但现实里,没有人能,没有人会。这一点,他们心知肚明。
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对于没法改变的事,该做的是接受,而不是自我欺骗。
这句话,没说出口,但写在刘瑕的态度里,被连所读得清清楚楚,他不适地动了动,像是有东西从额角蜿蜒而下,抹了一把,才知道是汗。
该感谢她吗,没说一句假话,出口的都是冷冰冰的事实,对这社会,13岁的她,看得比他还透,连所几乎无言以对,是啊,易地而处,他难道能做出别的判断吗?这社会的冷漠,做警察的他,岂不是最清楚?
只是,只是……
“你有想过,如果被发现的话,自己该怎么承担后果吗?”
“你不是要我相信你吗?连叔。”刘瑕说,她双眼是两泓幽幽的、纯黑色的深潭,“你觉得,我应该承担这后果吗,连叔?”
法律是维护社会公平的重要武器,但刘瑕从没有享受过法律的保护、社会的福利,连所忽然口干舌燥,他想到自己见过的所有那些无法去改变的现实,这些人被社会抛弃,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大多数人就那样默默地被吞噬,连死亡都没有声音,只有刘瑕,她凭着出众的,几乎是怪物的天才活了下来,坐在了这里,为自己创造出了一条路,一条离开黑暗的路。
她应该承受法律的后果吗?未曾享受过权利,应当承受这责任吗?
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这样看着他,但连所隐隐有种感觉——刘瑕是盼望他做出相反决定的,她盼望自己就这样把她交给上峰,将她用故意杀人罪起诉,为她的未来平添出多少波折——这能给她带来多少阻碍,他不知道,这很难说,但她隐隐盼着他这么做,这么亲手斩断她身上还余下的一些东西。
是什么,信任?人性?温情?
失去了最后这些东西,她会变成什么?
她应当承受这后果吗?
连所无法回答,第一次,他没能压制住自己的慌乱,躲避起了刘瑕的目光,看向了那卷依然在转动的录音机。
#
现在
“你是怎么计划杀他的?”
“一开始想用药。”
“用什么药?”
“研究了很久,大部分能和酒精配合致死的药物都研究了,最后想试试看头孢拉定,我查了一些期刊,这个药物可以引起双硫仑反应,会严重破坏肝功能。而且这种药很常用,我也能买到,比起来,能让心动过速的丹参类药物就太贵了。”
“但后来又放弃了?”
“嗯,致死几率太小,太冒险了,在他没感冒的前提下给他吃下去,也比较困难。”
“后来又尝试了什么方法?”
“催眠。”
“怎么会想到用这个?”
“图书馆有一些心理学的书,里面提过催眠,我以前在我妈身上用过这种办法,试着想治好她,但不太容易,书上说,这种疗法不能让病人干违背本性的事。”
“打算怎么实施?”
“有一天他喝的很醉,回家后我对他催眠,让他以为自己走错家门了,往下走三层楼,往外走100步才是他家。他相信了,但没走出100步,就醉得睡着,后来被起夜的邻居发现,又送回来。”
“他知道这些事吗?”
“当然不知道。”
“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害一个完全不知情的人,你会觉得不安吗?”
“不会啊,公诉人,你觉得他打我时会不安吗?”
“他为你提供了生活支持,你不感恩吗?”
“感恩,所以我希望他死得比较没有痛苦,听说冻死的人会很幸福,脸上都带着微笑。”
“……你最后成功谋杀他,用的是什么方法?”
“他经常醉醺醺地回家,回家后就打我,或者试图对我性骚扰,闹上一阵后会睡着,然后半夜醒来呕吐几次。他睡着以后,我会给他吃一点安眠药,然后把他摆成仰卧,这样如果他呕吐的话,就会把自己呛死,但是有一次他呛醒了,所以后来我就把他翻过身,让他俯着,这样如果他吐了,就会被自己的呕吐物窒息死亡。”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怕吗?为什么不向别人求助?你有老师,你爸爸妈妈的朋友——派出所的连所长对你一直就很照顾,我知道你想摆脱这种生活,但你不觉得用杀人来摆脱很可怕吗?”
“公诉人,你真的觉得他们会帮助我吗?你真的觉得他们能改善我的处境,而不是让我被打得更惨,甚至被打死吗?”
“公诉人,你能否认这个说法吗——如果刘叔叔把我打死,他最多也就坐6年牢就能出来了,因为他是男性,力道大,容易失手打死受害者,主观恶性不强,属于家庭内部纠纷,无前科,对社会危害小,身份上是父女,管教行为存在合理性,殴打行为也属于管教的一种……他不可能被判死刑,甚至是10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公诉人,你能否认吗?”
“……你这个小姑娘的思想怎么这么灰暗!你就不能相信政府,相信国家吗!”
“因为现实就是这么灰暗,公诉人,对绝望的现实怀抱希望,只是一种可悲的自我麻醉与欺骗。它可以属于你,但不能属于我,我没有自我欺骗的空间。”
“我觉得你的精神有很大问题,你的精神绝对有很大问题。”公诉人激动的声音带着沙沙的声响,这是磁带时代特有的白噪声,低劣的音质慢慢地小下去,沈钦收起手机,把它□□口袋里,他坐直身子,转过脸面对刘瑕。
“我经常在听这卷录音带。”他说,俊美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廉价的同情、怜悯,全都欠奉,“我一边听,一边在想,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活下去。”
“刘小姐,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才明白,活下去,是真的很不容易的,我们并不缺乏生存资源,但,如果你已经无法从‘活着’这件事里体会到任何快感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我并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你需要的只是足够的爱——你不是那种三流言情电视剧的女主角,只是受伤太深,恐惧再爱。你和Lucy的对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人类能对抗天性吗?你认为不能,一个人只能接受它、处理它,学会和它共存,而你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你的本性,是它让你从最黑暗的年代活下来,和我一样,你没有受过好的教育、家庭的呵护,它不是教育的产物,你的高智商、天生的冷静,感情的匮乏,都是你的天赋,它确实是你的礼物,没有它,你不可能走得出来。所以你珍视它,对它投注了很多的情感,我想——我也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你足够自恋,一个人也能自给自足,而且你也的确从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起牢固的情感联系,在这方面,你和我一样没有经验……”
“我能理解你吗?你觉得?”
沈钦认认真真地说,双手合十,把他坚定的态度,传递到刘瑕心底,“我能理解你的,我觉得,我们都体验过那种最纯粹的绝望,没有人能帮助你,没有人能救你,世界远远没有它声称的那么美好,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们都生活在最深最深的黑暗里,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放弃自己……”
“你走出来了,依靠的是你的天性,写在你基因里的礼物。我也走出来了,依靠的一样是我自己的天性——”
“你的天性,是绝对的冷静和自我,我的天性,如果我对自己够诚实、够客观的话,就是对生命的坚信……说起来很俗气,没有你的聪明——我的天性,就是强烈的求生欲,我总是想要改变,总是怀有希望,即使一次又一次地被伤害,我也停不了渴望,我也永远没办法放弃,下一次,我依然会去相信。”
“我终于遇到了一个人,他改变了我,从黑暗里拯救了我,我得救了,全因为我没有放弃。”
“现在,我又遇到了你。”
他说,微风吹乱他的头发,让他的俊美看来更忧郁、更迷茫——但风吹不动他的眼神,这眼神是一把炽热的炎剑,冲着障碍劈出,直直烧出了一万里,刘瑕有些头晕目眩,像是被钉在剑尖的蝴蝶,正在快速地失血。
这是她第一次在逻辑上被沈钦完全压制——顺着这条逻辑往下推理,只有唯一一条结论——
“如果你说得对,一个人只能学着和本性共存,”沈钦说,他慢慢地把手放到刘瑕肩上,双手用力,从容不迫、然而不可阻挡地把她拥进怀里,“那么,我怎么能阻止我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