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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被沈约开口留人。
沈约默不作声地看著几人从自己身边小跑而过,笑道:“不愧是做大夫的,这麽大年纪了,腿脚还挺灵便。”任蔻面上一寒,走到沈约面前,轻声道:“怎麽,他们有腿,哥哥没有,所以你要把他们的腿锯了下来给哥哥换上吗?”沈约长眉一竖,“老胳膊老腿的,他们肯我还嫌难看呢。”任蔻抬头看向沈约,轻笑道:“那你怎麽不把自己的腿锯下来给哥哥?”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住了,任蔻惊恐地捣住嘴,简直不敢相信如此恶毒的言语是出自她口。“安仁哥哥,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麽说的,我──”“够了!”沈约暴怒地扬手,任蔻几乎以为那一巴掌要落到自己脸上,蓦地退了一步──
可那只手只是轻轻落在了她云鬓上,若有若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任蔻微微一让,别过头去,两颗珠泪却已潸然落下,“嘀!”“嗒!”眼泪落地的声音格外清脆,仿佛直接敲在了两人心头,沈约一震,收回了手,心里涌生出浓重的绝望。
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比他更能接受现实。
“在这陪陪他吧,我还有事。”沈约犹豫半晌,还是喟然离去。
回廊转角处早有人等著他,青衣人正负手远望,面上神情既似激越,又似落寞。“倚阑听雨,师父真有闲情逸致。”沈约望著青衣人萧瑟的侧影,一声哼笑,那人也不回头,略略瞥了他一眼,径自举步前行,沈约心头一把邪火无处发泄,狠狠瞪他一眼,还是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後走进书房,青衣人袍袖一拂,门板应声阖上,他回身望向沈约,用一种平静刻板的声调道:,“要迁怒的话,你刚刚上别院小姑娘那闹得还不够?任晖的腿救不过来,吓死几个老头子就有用了?”
沈约咬住牙关,强迫自己不拧过头去,阴沈沈地道:“除了吓唬几个老头子我还能怎麽样,我能救得活死人吗?能施针下药吗?能把断了的腿续上吗?对,我就是迁怒!世衡任晖和我,哪个没付出代价,只有他!”沈约鼻翼翕动,面容几近狰狞,嘿嘿阴笑,“凭著殿上一番谏言就想安安稳稳做他的驸马,没那麽容易。那小姑娘苦守寒窑已然三载,我也算是救人於水火之中,别教她让个陈世美给骗了。”青衣人虽然离经叛道不以世俗法规为然,但听他将这番无稽之谈说得振振有词,不禁也大是蹙眉,沈声到:“维茨之战呢?丧期内不得任职,你也只能暗中行事,根本不可能亲上前线把维茨打下来。”沈约一拍桌子,恨声道:“就算不能亲手抓到那对母子,我也要他们国破家亡!我要把那两个人抓过来好好问问,看看他们会不会像那几个老头一样吓得魂不附体自我了断──”
“然後把他们煮一锅?”青衣人打断了沈约怨毒的描述,语带讥讽,轻声嗤笑道:“你自己吃?”沈约猛抬头怒目而视,青衣人毫不畏惧,只皱眉望向他,有那麽一瞬间,青衣人似乎想甩沈约一巴掌,这很好,沈约心中凄苦,心中暗自期许师父像以前一样一巴掌呼上来,那就都是梦,是梦,哪怕是练功太过走火入魔也好──
然而青衣人终究只是怜悯地摇了摇头,低声叹道:“约儿,你疯够了没有?”
先前青衣人斥责於他,沈约虽然懊恼,却还能克制,然而此时听师父这麽柔声劝慰,却不禁悲从中来。
约儿,你玩够了没有?约儿,该回家了。约儿,吃晚饭了,快去洗手。约儿,少玩那些个蛐蛐虫子,没的恶心得慌。约儿,字练了没?约儿,再淘气你爹该打你掌心了。约儿,晖儿找你玩来了。约儿,你怎麽又不理人家。约儿,你是不是太黏著晖儿了?约儿,任家──
每一声埋怨後面都有一张故作严肃的温柔脸孔,每一句责骂後面都有一双慈爱而无奈的眼睛。还有那个一直沈默地注视著他的男人,从不夸奖他的进步,却一直把他置於羽翼之下密密保护的人!
她不也是母亲吗?不也是和父亲好过才生下他的吗?不是她的亲娘吗?
逼死一对父母,她怎麽忍心!怎麽忍心!
我救不回来他了!真的救不回来了!不管我做什麽,就算把双腿双手都斩下来捣烂了献上去也无可挽回,谁都不会回来,从爹娘到任晖,他什麽也做不了!
一日内双亲俱丧、所爱又是重伤昏迷,沈约压抑已久的伤痛倏地涌上心头,一时间无数声音他周围叫嚣,纷纷攘攘一片混乱,脑中一阵昏沈,喉间发甜,几欲吐出血来。不一会儿,只听得一声叹息,一股柔和的热力涌入他背脊,青衣人沈声道:“气沈丹田,莫想其他,你若此时走火入魔,我便一掌毙了任家兄妹。”沈约心中一凛,知他言出必行,忙用功收束心神,让真气在体内走了两个大周天,方才委顿在地。青衣人扶他坐到椅中,伸手探他脉息,微觉不对,换过手再搭,面上神情虽然不变,眼中却已露出震惊之色。沈约颓然苦笑,“不用搭了,我说吧,心脉已损,不致命,只是少活几年罢了。”青衣人也不理会他,手指疾如闪电,霎时间已将他双腕、脖颈、大臂、侧腰处血脉统统探了一遍,这才沈声道:“你前日已经发作过一次。”“是”,沈约爽快地招认,“和任炜长对了一掌,便是如此了。”青衣人呼吸一窒,转身便走,沈约拽住他衣角,“就像你说的,伤都伤了,迁怒又有何益?还是先考虑任晖的伤吧。”青衣人回身,缓缓道:“你决定了?”沈约点点头,闭上双眼,轻声道:“截吧。”
“我只有一个请求,叫醒他,让他自己决定。”
“婆婆妈妈,越拖越坏。”青衣人哼了一声,“你若两天前便答应不就好了。”然见沈约神色一痛,心中顿生悔意,难得地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我没救出你爹娘,也没救出任晖,你恨我吗?”
沈约睁开眼,怔怔地摇头,“恨你作甚?师父又不是真有三头六臂千里眼。又要你杀人,又要你办事,还要你救人──你若把这些都做了,我们还活著干嘛?再说??什麽也做不了的痛苦,我现在已经体会到了。”
“师父,我永不会恨你的。”沈约语声虽轻,却是斩钉截铁,顿了顿,又道:“毕竟,我也没什麽人可以失去了。”
“我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麽被生下来。”
青衣人虽不能消去任晖腿上的炎症,要弄醒他却毫无问题,他望一眼坐在床边的沈约,见他点头,一掌拍在任晖头顶百会穴上,转身道:“我去叫那几个老头来。”说罢翩然离去。沈约往床头挪了挪,擦去任晖额上冷汗,又把被汗水浸湿披沓在脸上的头发拂到一旁,静静等他醒来。
任晖醒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开战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沈约便径自说了下去,“打前锋的是黎骅闳,想必这一次又要死不少人。”任晖强自撑起身子,却一不小心触著了伤处,不禁低呼了一声,沈约却没伸手去扶,只是看著他艰难地拽过枕头垫到身後,艰难地坐了起来。任晖喘息了片刻,勉力一笑,“你何时也开始心忧天下了?”
沈约面无表情地道:“我和这国家的人民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米,我也有著一半大应的血。不管你怎麽想,我发现自己不想当亡国奴。”
任晖望了一眼自己下身,目光似乎穿过被褥直接看到了自己此时正没完没了剧痛著的右腿──还在,但是根本不用谁告诉他他也知道,这条腿是废了。他微微动了下左膝,却没有意料中的寒涩之感,只是躺久了有些发麻,他抬起头望向沈约,“谢谢。”
沈约摇摇头,“你到底去不去?”
任晖只觉喉间似有热流翻滚,苦笑道:“我这副样子,去了又有什麽用?再说,圣上也不会派我去的。”
“你当然可以不去,如果你认为这些借口可以说服你自己的话。”沈约平静应道,“不过你不在的话,我怕是黎骅闳不一定管得住那批任家军。你该知道,无论是黎将军还是朝廷上下,没有人在乎多几个安远。”沈约字字铿锵,“你爷爷、你爹,任家世代致力於平定北疆,难道要在你这代放弃吗?不进任家祠堂,你就真的不算任家子弟了?任晖,我对不起你,你爹对不起你,大应朝廷对不起你,可这应国的江山,天下的百姓,定远安远两城的人民没有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