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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金一百万两,银五百万两,衣缎五百万匹,已经远超我大梁城所有,假使变甑釜为金银,化屋宇为表段,亦不能如是敷纳。”那宦官又亢声说道。
“也就是说……你们这是打定主意,想要背盟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背盟,这等无信无义之人,你们赵国人怎可奉他为主?不如今天就废了吧?”颜鲁虎语气轻慢的说道。
两旁源军将领高声起哄,一边用匙箸敲着桌案,一边齐声高叫:“废了!废了!”
康衍脸色血红,双手颤抖,不能自持。
康瑶金却一直垂着头,不言不动,一滴水痕,沿着衣襟滚落,和那酒污混在一处,再也寻不到痕迹。
颜鲁虎一挥手,止住了众人,轻咳一声,正要开口,那宦官却抢先说道:“主上仁孝恭俭,勤政爱民,上对得起天地列祖,下对得起臣民百姓,未有过失,岂可轻议废立!”
颜鲁虎道:“当年两国议定,合兵击退西夏,谁夺回的城池,便归谁所有,我大源从西夏人手中夺回燕京,将其纳归版图,合情合理。可是你这位德配天地的主上却背盟毁约,屡次兴兵攻打燕京。我主无奈,只得挥师南下,一则为你赵国清除奸佞,二则问你赵国背盟之罪。此次兵祸,致使南北生灵涂炭,究其原因,都是你主上背盟所致,怎么可以说无过呢?”
“我主并非失信,我赵国列祖列宗艰难积累,打下这片江山,历经三世,方才平定河东,祖宗陵寝在燕京,故土在大河以北,不敢轻易与人,这才是信义所在!”那宦官深吸了一口气,又朗声继续,“若说我主失信是过错,那么王爷更是失信之尤!自去岁城陷之后,两国定盟,永结通好,我赵国俯首称臣,永事大国。现如今歃血未干,王爷竟然违背盟约,妄议废立之事,难道不是背盟失信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颜鲁虎眉头一皱,猛地一拍桌案,便要发作。
却听得那宦官继续亢声说道:“贵国伐人之国,却不想着全活生民,反而是贪索无厌,徒掠金帛子女以自丰。覆我宗社,害我生灵!汝灭亡不久矣!”
“住口!”颜鲁虎勃然大怒,将手中的金杯掷在地上。那金杯仓啷啷滚动到康衍脚边停了下来,酒浆四溅,弄污了康衍的皂靴。
“拖下去!在青宫圜丘上,杖毙!”颜鲁虎厉声。
两旁早有人一拥而上,将那宦官拖了出去。原本被他抱在怀里的玄狐大氅,跌落在地上。那宦官口中兀自怒骂不止,却已经换做了汉语。
“若冰……”康衍低声,如泣如诉。这“若冰”二字,想必是那宦官的名字。
颜鲁虎重新掌控了局面,捻着胡须冷笑一声,“陛下要不要与我一同前去观刑啊?”
康衍神色一变,怒目而视。
“哈哈!我倒忘了,陛下原本是胆小的,见不得血,所以打起仗来,胆怯得如同小儿。”颜鲁虎笑着对左右说道。左右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康衍的手,紧紧攥成拳头,那手上的青筋贲张着,似乎要挣破肌肤一般,那拳头的缝隙中,隐隐有血冒出头来,像是蠕蠕而动的一条赤色的虫。
颜鲁虎见康衍脸上轻轻淡淡,既不争辩,也无任何动作,突然便有些泄气,对左右挥了挥手。
一群人,便簇拥着康衍,出帐去了。众人杂沓的脚步,将那玄狐大氅踩皱又辗平,踢开又聚拢,发泄一般的□□。
待所有的人都出去了,那康瑶金才缓缓走下席来,俯身拾起大氅,抱在怀里,像是怀抱着自己的亲人,哀哀痛哭。
沉重的杖声,一声一声,远远传来。
“那是什么声音?”颜音从床上一跃而起,侧耳倾听。
“哪有什么声音……”阿古依旧是懒洋洋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好像是打人板子的声音……”
“打人板子有什么稀奇,军中常事儿。这么多人,保不齐谁犯了事儿被抓住了打板子。你放心,咱们源国地广人稀,最重视的就是人了,在军中除非犯了天大的错儿,一般都不会是死罪,一顿板子而已,忍一忍就过了,养上十几天,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阿古一边说,一边半闭着眼睛,用小指挖着耳朵。
颜音皱了皱眉,“你不好好洗手,就别给我弄吃的!”一边说,一边径自推开了窗户。
窗户一开,窗外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不疾不徐的板子声中,夹着阵阵怒骂,说的却是汉语。
阿古听不懂,却也有些诧异,“怎么?打的是赵国人么?”
“走!去看看!”颜音抄起外衣,拔腿出了门。
阿古急忙抱着手炉跟上。
越走越近,但那怒骂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像是□□,显见是那人已经不行了。
那圜丘在青宫东华门外,隔着门,便能看到圜丘下围满了人,三重汉白玉栏杆圈护的圜丘之上,放着一张刑床。漆黑的刑杖,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一起一落之间,那一道暗黑的杖影,划过高天丽日,仿佛是天地也在一同遭受刑求一般。
此时,雪已经小了,星星点点,像是飞絮,太阳从稀薄的云层中透出一个轮廓,淡淡的橘色,像是失了血。
“别过去了,血糊里拉的,没什么好看的。”阿古劝道。
这一次,颜音却顺从的点点头,踏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翘首张望。
“去问问,怎么回事。”颜音吩咐道。
那怒骂声已经很低了,模模糊糊,分辨不清辞意。但既便是隔着这么远,那些飞溅的血花,依然如此清晰刺目。
“啊——!”一声凄厉的惨嚎让众人心头一震,四下里一片安静。
颜鲁虎缓步走上圜丘,朗声问道:“现今可服了吗?”
“不服!”那人亢声答道。
“事已至此,徒死无益,你若求饶投降,我便留你一命。”
“天无二日,若冰宁有二主?!”
“哼!命都快没了,嘴还这样硬!”颜鲁虎目视左右,“把他舌头割掉,面颊割开,我看他还怎么嘴硬!”
“矫首问天兮,天卒不言。忠信效死兮,死亦何愆!”那垂死的人朗声吐出这两句绝命诗,随即,便是血光一闪,再无声息。那沉闷的杖声,再度响起,没几声,便停了下来,人,已经去了……
阿古这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回道:“是赵肃宗身边的一个太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骂老王爷,被老王爷下令杖毙。这也是杀鸡给猴看,吓唬吓唬赵肃宗那老儿,你没看到他的脸,白得跟死人一样,呵呵,胆子这么小,还当什么皇帝啊!难怪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
颜音不答话,只怔怔的看着圜丘之上,那人的胳膊从刑床上嗒然垂了下来,血,顺着手指,一滴滴滴落。在这祭天的圜丘中央,一具血色淋漓的尸体,俨然祭品,为这个垂死的城市祭奠。
雪,突然又大了起来,天地一片混沌,天空中再无半点太阳的影子。
青宫的那个幽静院落中,康茂也怔怔的站着,侧耳聆听那一片风声雪声,久久,伫立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把李若水写成太监了,差不多是唯一一个死节的人吧,其实由于他一直负责往来金国,若不死节,就是坐实了的汉奸卖国贼,换句话说,这是他的一种趋利选择而已
☆、四十、雪渥丹青葬锦灰
大雪下了一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放晴。
颜音一大早就起来了,裹着重裘,开心的在院子中玩雪。他却不像寻常孩子那样滚雪球,堆雪人。而是用脚印在雪上踩出图案来:大朵的宝相花,细碎的连珠纹……将那一片无暇积雪织成一袭暗花的锦。
“喂!你小心些,不要踩坏了我的画!”颜音对阿古喊道,“你只准走那条路,不许踩到路外面来。”
阿古却把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对面好像来了好多人。”阿古一面说着,一面附耳在门缝边倾听。
“过去看看好了,干嘛这么鬼鬼祟祟的!”颜音说完,小心的踏着那些图案,走到了甬路上来。
对面院落的大门敞开着,院子中挤满了人。
颜音见人多,便不近前,依然站在门槛上,扶着门框,抻长了脖子眺望。
颜鲁虎一口略显生硬的汉话,声如洪钟,“恭喜太子,贺喜太子!令尊昨夜驾鹤西归,太子继承大统,为赵国新主!”
死一样的沉寂过后,是康茂略带喑哑的声音:“我的父皇,是怎么死的?”
“呵呵……令尊寻仙修道,大彻大悟,已经修成正果。”颜鲁虎的语气有些支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