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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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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鹰驯了吧?没折了,对,要放了也飞不远!”
  “不呢,”那汉子道:“我这就难熬了。我给它上宿,一人担前夜,一人担后夜,待会儿还交白班看管,三个人轮班地熬,过了十多天,还没驯好,撒不出去放。”
  —对的,花花世界,鹰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哪儿,驯在哪儿,有的总是不甘。驯鹰是养鹰人的虚荣。不驯的鹰是鹰本身的虚荣。
  不管怎样,生命是难喻的。
  三伏天,热得连狗也把舌头伸出来,这几亩水塘,一直被称作“野岛潭”,又唤作“南下洼”,是北平西南城区的一块低地。油垢和污水,经年不断灌注到潭中,雨过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这样的一处地方,配不上它原来的好名儿:“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东面是累累荒像,南面是光秃秃的城墙,西面是个芦苇塘。附近纵有些树,但也七零八落,谈不上绿荫扶疏,只有飞虫乱扰。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座小巧玲戏的寺庙。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因为它是一个练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卖艺人唱戏人的“第一块台毯”。
  只见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在练双锤,耍锤花,这两个大锤在他手中,好像粘住了似的,随他意愿绕弄抛接,无论离手多远,他总是一个大翻身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来,七年了吧,唐怀玉在他师父李盛天的夹磨底下,十八般武艺也上路了。师父是一时的武生,“九长”:长枪、大朝、大刀、挡、铱、戈、矛、量、塑;“九短”;锤、件、剑、斧、刃、盾、钩、弓、棍,都有一手。不过怀玉的绝活儿是锤。
  这天他苦练的是“顶锤”,把锤高抛,于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顶住。他抖擞着精神,非要那锤于半空旋转两个圈不可。
  怀玉试了很多遍,都顶不住。志高咬着个硬面惺悻,一嘴含糊地场声:“这几天艄僵尸’躺得怎么样?”
  怀玉把双锤一她一项,一拧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个字:
  “怎——么——躺——就——怎——么——疼!”
  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着怀玉开始练戏了。把子功不错,晚上广和楼戏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尸。
  舞台上,一场剧战之后,武生要死了,总不肯马马虎虎地死,总是来个“躺僵尸”,当他这样干了,观众们便会落力地鼓掌哈喝,称颂他死得好样。
  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千万要闭住气,一道也不泄,这样不管怎么摔怎么躺,也不疼,不会弄坏脑仁儿。”
  不过最初的练习,谁有窍门呢?怀玉躺了几天,不是身于瘫了,不够板,便是脑袋瓜先着地。——又不敢让爹知道。
  爹实在只是装蒜,儿子大了,有十九了,身段神脆,长相英明,横看竖看,也是块料子。何况师父李盛天待他不薄,处处照应。这种只有名份没有互惠的师徒关系,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过年时也给李盛天送过茶叶包儿。
  “怀玉,你喊嗓没有?”师父问。
  “喊了。”
  —其实怀玉没嗓子。他自倒呛后,练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响,不开。每练“啊——”、“嗽——”这些个音,都不灵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青,换气不自如,每是该换气而不换,所以音量无法打远、亮堂。
  “来一遍”
  怀玉无可奈何,只得像猫儿洗脸,划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来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着半边嘴儿忍笑。
  怀玉唱《水仙子》: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李盛天盾心一皱,眼睛一瞧呼地,十分不满意:“哦,这就叫天神呀?你给我过那边再喊嗓去。去呀,锤先放下来!搁这边。搁!”
  目送怀玉终于听了,李盛天蹦紧着的脸宽下来。每个人对怀玉都是这样,这孩子宠不得。明明宠他,不可以让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骄气,也许这骄气会害了他。
  怀玉气鼓鼓地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志高,往地势开阔,但又缀满乱坟的荒野开始了:
  “啊——瞅——呜”
  志高瞅着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难?这么几句,老子随随便便打个呵欠就唱好了。”
  “别神啦。”
  “你不信?”
  志高马上随口溜,把刚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志高天赋一副喷亮的嗓子,质纯圆润。虽他没苦练,听戏听多了,又常随怀玉泡一块儿,耳濡目染,也会唱好几出。意犹未尽,再唱另一出: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有挡,俺目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李盛天听了,过来,拍着志高的肩膊:“志高,你还真有点儿猫儿佞,小聪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做大衣——一横竖不够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怀玉道。
  “我?唱戏就是唱气。每回发声动气,动了丹田气,我就饿了。不如学鸟叫,学鸟叫还可以挣几个大子儿。”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一伙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个个头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领着,分头在练习,地方空阔,也就分成几组了。
  两个年青男孩,十七八岁的,跟着那中年汉子练摔跤基本功夫:举铃子、倒立、翻筋斗……然后二人互相撩扒。
  中年汉子在旁指点:
  “给他脚绊子,对,你还他几个‘插闪’,下盘,下盘,来点劲呀!”
  另外两个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头制成的,在圆柱的两端各安上圆盘,两层,中空,边镶竹条,上有四个小孔,用两根竹竿系上白线绳,在圆柱中间绕一圈,两手持竹竿抖动,圆盘就旋转,抖得快,旋转得也迅速,从竹条小孔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洪亮动听,两个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样,扔高、急接,倒有点名堂。只听她俩在扬声:“猴爬竿,张飞骗马,攀十字架——”
  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流髯的,一个人在远边练双剑,长穗翻飞着,看来像是汉子的媳妇儿。
  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软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桥,头再自双腿间伸过来一点,伸过来一点……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人’么?”
  一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那伙人练得几趟下来,也一身的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借几棵柳树树荫来设座。
  志高慕地一扯怀玉:
  “怀王怀玉,你瞧!”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一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大碗和一个泡菜用绿资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的。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未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太热了,晾着。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志高见他脸色快变趣青了,只好这样的兜托住了:
  “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乘机挑竣,瞧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师父临行给怀玉说:
  “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散,茶客也是呆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一众,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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