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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甚是不安,虽云选择无误,理直气壮,然常担忧终致一无所有,夜来辗转,牢骚亦多,只恨无人可诉。人死留名,雁过留声,方是不枉,达又逼令自我奋发,上海水土渐服——一这样写着,到底还是要提的:
“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彼此不复当年,不过一岁,皆已成长,交情转薄。差异令人欣欣。人人之间,只在时也命也,得之,时也命也,失之亦然。错不在你我。一言难尽,寸心难表,志高若另选贤人,或有天作之合。近况想必平安,渐进。烦多照排老爹,多报喜讯。怀玉,十月——
“喂,你!”
他一愕,抬首。
不知什么时候,段小姐竟找来了。
怀玉示意她坐下。
“又说到邮局去?”
怀玉低头写信封,北平、宣武区……
“我这不是要到邮局去么?”
说完站起来,段娉婷便也追随。
出来时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过于密切,保持一点距离。影迷们私语: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老板多乡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电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电影。
而特地给丹丹写电影剧本的编剧家颜通,是一个海上文人,瘦长面孔,常带三分病害,颧骨很高,像两块顽石被硬塞进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种寡言但精悍的老门槛,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闲聊几句,已经知道该做什么剪裁。
他的故事大纲,金先生很满意。
时局变了,一直流行的鸳鸯蝴蝶醉生梦死式的伦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变后,轰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也展开,这是为什么“上市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颜通建议来一部“进步电影”,由宋牡丹担演。她便是东北农民之女黑妞,因为战争爆发,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与她经历重重的艰险,终也难以团圆。黑妞被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将计就计,夺取敌人军火,在炮声中、火光中,壮烈牺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个啥戏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东北浩劫”、“鲜花情血”、“摩登女性”……,终于他灵机一触:
“就唤《东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叠着手,抬起眉毛来看他的铺排。她心里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了。她问:“男主角是谁?”
“你想要谁?”他脱着她。
剧本写好了。
电影公司把剧本送演员。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东北奇女子》,心里很高兴,嘴里却嘟暧;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还没完全好过来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东北奇女子,她是东北奇女子的邻居,是一个村妇,后来抱着孩子在逃难中死掉。头五场就死掉了。
段娉婷脸色大变。
闯到黄老板办公室,质问:
“这是啥事体?”
他有点为难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签下的,在当红的一刻,然而—…他解释:“下一部,下一部
“什么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没好气膘他一眼:“你这三年合同是怎么签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让我闲着?——”
“这……段小姐,公司是——”
“换了老板?”
“没换老板,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没关系,拍电影是花绿纸铺路,讲赚头的,不是赌气的。”
“他指名要捧来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过他,段小姐是要不高兴。他说心里有数,电影也是生意,讲生意眼。”
“红的靠边站,黑的硬上场,这是生意眼?他是谁?”
“他吩咐不好说。”
段娉婷一听,急躁攻心,但转念这样定当失态,虽然烦乱,但妩媚的眼睛没忘记它们的身份,她套问:
“我多了一个老板,也得知道一下,凭我俩交情,这稀松平常的事还是私密?”见他不答:“真不说?我拒演。”
“别这样,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投有注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说。
“但注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虞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浦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黑妞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变成了一个立场不稳,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当初是那么的纯朴、健康,不过遇上了战事,竟然投机取巧,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反过来欺压同胞,小人得志,把当日的情谊抛诸脑后。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战行列时,便夺了敌人军火,一枪把他结束了。
颜通依她的意思改剧本。
丹丹好似一个天真的总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因为他给予她。
唐怀玉接了这个戏,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没有拒演是因为他有信心把什么角色都演好,谁知后来变成反派,难以翻身。
“开麦拉!”导演一喊,戏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怀玉。
戏中的黑妞,是因为国家仇恨,然而,现实中哪有这么伟大?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的哨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定的一颗小小的泪病。
因为妒忌才会憎恨,而且又失败了,心潮汹涌,入戏太容易了。
一见到他,狂焰烧起,惊惶失措。
她骂道:
“树根,你这卑鄙小人!出卖了自己,投靠鬼子,他们是什么禽兽?他们逼害着你的父母亲人,侵略你的国家……”
“黑妞,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高升,要自保,在敌人包庇下过好日子!”
“——”树根羞惭地低下头来。
黑妞变了样子,鼻翼由于内心激动而愤张,眼里闪着一股只有把全副家当输掉的赌徒才有的那种怒火,夹杂着失意绝望,她的脸扭歪了,声调渐急:
“你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直地等你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他一个耳雷子,如雷轰顶,怀玉一个踉跄。
她哭了:
“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咳!”导演喊:“台词不对。‘你说给我买一双千层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宁可光着脚丫子,也不”穿带着同胞血肉的汉奸鞋!”
丹丹的脸惨白。她实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学习狠毒到什么地步,一到危急关头,真情就露馅了。她入戏了,再也难以自拔。不断痛哭,泪流成河。方抬眼——
忽见金先生来探班了,便飞扑至他怀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见你!”
“小丹,你命令我来就来了!”他在耳畔抚慰。
“各位,趁老板也在,我要说——”
怀玉当众道:“我,唐怀玉,罢演这个戏!”
怀玉自摄影场回到屋子里时,已是凌晨三时了。
他拍了三场戏,一场助纣为虐,一场羞见故人,一场自我反省。……演来演去,角色告诉他,这样下去,没有意思没有骨气。
怀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段娉婷没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摄影场,以免为宋牡丹气焰所伤。
见怀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