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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拍戏忙得很,轧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为她整治了唐怀玉,不是么?他却召来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限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他只眯眯笑:
“过一阵有空,约段小姐跑马厅看跳板去。我新近买了一匹马,是好马,弗吃回头革。”
段娉婷银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么要她。可见是玩一场,谁都别想赢。一直以来他对她,决非真心,难道连假意也吝啬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关乎日子的久暂,终究是摔或被摔。——抓紧另一个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听得他亲口允诺,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与苟合的男女关系又有啥分别?她不要任何试探、测验、尔虞我诈,没心情也没有时间。在这关头,认定目标,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来小姐是什么亲戚,也不理会你的从前,我只要以后。如果你不肯,一拍两散。我们有句话:好马弗吃回头草。”
说这番话的同时,怀玉只沉迷于他第一个的女人,他实在太忙了,他对她的身体还不太熟悉,根本无法推拒她任何一个字。——他日渐地离不开她,炽热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在以后。像个抽上了鸦片的嫣君子。泥足深陷。
她对他很好。
她还把橘子创皮去筋,一丝不挂地放进他的口中,然后问:“甜不甜?”
怀玉笑:“太甜了。”忘记了丹丹这样的回答过他。
当段娉婷这样做时,她也是一丝不挂的。
芳菲的世界,欧美各国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爱洗澡了。或者,用一个心爱的男人给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将会回复本来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种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时,自己便退让,终于两个人便相衬了。
李盛天知道了怀玉的事,勃然大怒:
“这样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这不是上海人最爱搅的‘同居’么?”
“不,师父,”怀玉申辩:“只是好朋友。我交个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还有好人?四六不懂,还要往里掺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还有劲儿上台?”
“我不上台了,我现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命中我有这一步:先死后生。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你知道吗?金宝也不回去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各怀鬼胎了!”
“什么?金宝也不回去了?”
魏金宝自见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这一见识,转念好景不常,不知终在哪一日,再也没他的分儿,把心一横,也交际应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这种“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话: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开心。没有官爷们来逼我,都是自愿的。昨天有个男人来勾搭,还不要理睬他。呀,一问,原来是李三公子。”
心情落实了。膝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态,比台上《指玉银》还要妖娆。
隔两三天便说要欧中觉,不肯上乐世界的日场。班子开始有溃不成军之危机。
看来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因为艺高,而是一切诱惑统念,没招摇到他身边。那些雏儿,一个一个,却各怀鬼胎了。
李盛天叱责着怀玉:
“怀玉,我也不打算这样子下去,像个无底潭。你及早给我回头吧!”
劝说了半晚,怀玉也听不进。
师父不了解他。真的,他决非往下堕,只抓紧另一个机会往上爬。无论如何要赢一次,斗志昂扬。——虽然他的首本戏《火烧裴元庆》告诉他:年少气盛的闯将裴元庆,阅世不深,缺乏谋略,即使在瓦岗寨击败辛文礼,不过辛预先埋好火药于坠庆山,诱裴孤军深入,裴自恃,被敌四面纵火,死无葬身之地……
那不过是一个戏。
现实不是如此。
现实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活着我活着,怀玉想:我才不过二十一。——每个人都有自恃之处,只青春,没有就是没有。
李盛天软硬兼施的,半点水也拨不进。自从这回之后,怀玉银师父有点生流了。他只聚精会神,对付一个人。
然而这位金先生,岂有工夫把他放在限内?金先生今日在风满楼接见一个非常麻烦的外国青年威尔土。
金啸风自那补药“人造自来血”用上了英文做广告后,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严然成为新兴的制药公司巨臂。跟风的人虽多,但他是创新牌子,别出心裁。他在药瓶上贴有DR.WHALES的字样,还弄来一个外国人的头像印在商标纸上,说明是美国医药博士的补血秘方。这记噱头,吸引了大量顾客,而且金啸风又把这药广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附了两百元的红包,他们明白了,一时之间,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称颂,什么“还我灵感”“补我血气”“名人名药”……的间接广告,便出现在报上了。
金啸风发了一票财。
谁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风,有个操美国口音的男人,自称是威尔士博士之子,到了上海,要拜访他,代“先父”收取专利费。
金啸风听史仲明一说,马上明白了:“按理说,这外国瘪三可以送官究办,告发他讹骗。只是如此一来,等于公开自己在卖‘野人头’。”
史仲明也很为难:
“要真承认了他,便名正言顺地敲我们竹杠了。”
“有了,仲明,你替我约见他。”
待这外国青年小威尔士一到,金啸风便先发制人: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这秘方是他坚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他一万美金。”
史仲明马上把收据拿出来了,除了签名,下款还有“此款一次收清,别无枝节”。金发的小威尔士还没说半句话,已凉了半截,进退两难,金啸风见状,忙关切道:“上海地方不错,我会关照手下照应你到处玩去。这里区区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他无奈只得接过支票。也好。
金啸风得势不饶人,又补充:
“你何时准备回国?请告诉我一声,回程的船票当命人送上,不过是此番来了,正好给我做个证明。”
史仲明出示一篇访问记,是关于小威尔士拜访金先生,并证实了秘方确由金先生依法购得制造特许权。稿子早已写就,只待他签个名。小威尔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来水笔签上名字。史仲明“喀”地打了框子,有人捧个照相机进来,对准金先生和小威尔士先生拍了三张相片。
未见,报上又出现了这访问稿,威尔士牌更加名噪一时了。
只是他自己从来也不喝这东西。当他又收做了一个人时,真快乐,两眼都会得光芒四射,满足了征服欲。但下回来的是什么,面临的挑战有多少?他已经拥有太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就显老了。他总跟自己保证:要活到一百岁。
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长寿秘诀,在公馆中,他养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一只据说来自云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们交谈,告诉它们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心里好不舒畅。没有女人的时候,他的宠物聆听他一切。段娉婷?他跟它们说:
“她一点都比不上小满,但她也不是没好处的。”
当他想念这骚货时,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肤便在眼前掩映了。——怎么可以这样白?几乎看透了底下细网似的血管。
他无端地,有点激动,一个一个小女孩,让他玩了,他却不是她们的男人。
她们全都另外找一个“自己”的男人。——他金啸风哪有立足之处?她们用他的钱,去扶植一个自己的男人,心爱的。自小满开始。
唐怀玉,这小子不知凭了啥能耐?
才过了几天,报上就有这段消息了。《立报》自是抽起的,不过市面沸沸扬扬地: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即将开拍。无声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报上的宣传用语是:
一个是载誉于南洋,蜚声于关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个是轰动了平津,颠倒了京沪的当红武生唐林玉。
一个百忙之中抽出空档;一个轻伤之后养精蓄锐,破天荒的电影与国粹大结合,戏中戏,请中情,蜡盘发音,有声有色。
戏还没开拍,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