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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牵牵嘴角:
“你们会打仗么?”
怀玉只道:“不会呀。”
“你们不会,有人会。”史仲明道:“这世界,会打仗的人去打仗,会唱戏的人去唱戏,各司其职,各取所需,对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紧’,后方也没办法‘紧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见的世面少了。怀玉有点不服。不过出码头演戏,总是多拜客、少发言,这种手续真要周到,稍为疏漏,在十里洋场,吃不了兜着走。便呼声随他见过一众编辑先生。
史仲明道:“待会他们正式上台了,我还得写几篇特稿呢。”
“反正在金先生的舞台上演出,有个靠山是真。”编辑先生道。
听了他们的话,师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儿。难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然而当他们来到“乐世界”,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目瞪口呆了。别说听了两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么个模样还不清楚,但这门面已经够瞧了。
怀玉只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以为天桥是个百戏纷陈百食俱备的游乐宝地?不——
来至这法租界内,洋经澳旁,西新桥侧的一个游乐场,一进门,已是一排十几个用大红亮缎覆盖着的木架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横亘了彩球彩带,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发生……
还没工夫细问,眼前豁然开朗。房屋尽是三四层高,当中露天处有空中飞船环游,四周全是彩色广告,大大小小的剧场,看不尽的京剧、沪剧、淮剧、越剧、角剧、锡剧、扬剧、曲艺、评弹、滑稽、木偶戏、魔术表演。还有电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机、画廊、茶室、饮食部、小卖部……九腔十八调,百花在一个文明的雄伟的游乐场中齐放,这样的穷奢极丽,直古繁华,原来也不过是花花世界中一个小小“乐世界”而已。
乐世界里头,高尔夫球场往左拐,有一个“游客止步”的地方,唤“风满楼”,原来便是金先生的办公室。
史仲明引领他们内进,又是未见人。
怀玉游目这个办公室,四周悬挂了名人书画,还陈列了彝鼎玉雕。最当眼的,是堂前供奉了关羽像,燃烛焚香,这关圣帝君,旁边还挂着一副对联,上联书:“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下联书:“兄去德,弟翼德,德尼德弟。”——在帮的如此崇拜关帝,看来是看重他的义气。
正看着,魏金宝扯扯怀玉衣角,方回头,史仲明一早已立起来。
金先生还没进来,空气已无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头兽,远远地泄漏一点风声,没来得及思量,它已经到了身边。
来的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身段有点胖,不过仍是薄洒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风光岁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
一进来,史仲明马上上前接过了皮包,他这般一貌堂堂的人,此时却也不坐了,只随侍在侧,向各人引见。
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金先生。”
金啸风坐定了,向他们点个头。
脸盘是长方的,有个非凡的鹰钩鼻,一双兽眼,乌灼灼,只消向怀玉一望,便道:
“成了。”
在他对面的人,总有种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吗?我是什么分数,难道已写在脸上?
金啸风只对李盛天热切点,听起来也不是客套废话,只道:
“欢迎你们来,闹猛一下,我就是爱听戏。你们走过了台,我定当来欣赏。角儿来乐世界献艺玩玩,便是天然的广告。仲明有跟你们谈过么?”
那史仲明当下便补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们夜场当然上凌霄大舞台,日戏来乐世界,算是我们把戏台借给你们,让你们把技艺介绍给观众……”
说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
“不过日场的事儿,当初也没交待过。”
史仲明不理他:
“我们乐世界还可以义务代你们接洽堂会,也不要你们扣头,跑码头也不外是挣碗好饭吃,堂会多了,收入自然可观。而且我们其实只要你们每天在台上弄得热闹,就是重复的剧目也不打紧。”
说了这么天花乱坠一番话,原来是让他们把日戏的包很自动减少,换句话说,在乐世界的演出,就等于‘孝敬”,轧闹猛。
李盛天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却笑道:
“可我倒是没准备日戏上游乐场的——”
正待推头,金啸风也笑道;
“让年轻的徒弟们上好了,也不偏劳师父。难道他们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们斤两,这个档口这个场,我也不是随便让人乱轧,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准来了。”
好像已告一段落,没啥余地。
金啸风向史仲明一抬眼:
“仲明,待会带李老板他们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传弄好。”
史仲明答应一声,又报告:
“昨天来了个招生广告,是位中央委员办的中学,他们不是邀您担任董事长么?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字招徐。这稿我还没发,您的意思——?”
“闲话一句,让他们登好了。以后这种小事不必说。交易所那儿送来的一份礼,不中我意,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他们——”
“你做事体也落门落槛,教教他们吧。要没空,叫仕林去。”
“我去好了。”
正要领着他们离去,史仲明忽转身:
“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点半才到。玛丽来个德律风,说拍完了戏,一睡不肯起床。”
只听了“段小姐”三个字,这张深沉的脸乍亮。
才一闪,已回复原状了。
出了风满楼,面对这缤纷多姿的乐世界,真不知打哪儿白相起才好。
游客开始多了,他们买一张票,才小洋二角,十二点钟进场,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史仲明客气地引路,什么共和阁、共和台、共和厅、共和楼……上的都是不同的戏,也是有名声的角儿呢,这地方真不简单,谁敢不买帐?
“各位老板,日戏还没上,不若到京剧场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说。
到了舞台,工人正在放着布景。
怀玉见了奇怪:
“咦,怎么你们用的是软布景?”
“哦,我们早就不挂‘守旧’了,现在流行的是在一张张软片上画上客堂、房间、花园、书房什么的,换景时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问:“什么是‘守旧’?”
史仲明一念,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狮子滚‘绣球’的误会吧,反正糊里糊涂的,就文明了。”
正为“不文明”有点脸热,忽闻:
“师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声认人去。有个布景工人过来。李盛天记得了,这是他师弟朱盛望,当年也是学武的,因练功过度,倒呛后不能唱,只会翻,出科之后却一直跑龙套,学搭布景。未几就离开北平。
“怎么你到上海来了?”
“师哥,我现在不上台了,专门‘改台’。你知道吗?搭布景的吃得开呢,我除开在戏院,还画电影布景。”
“他们倒成了天之骄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见师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从前像个毛脚鸡似的,如今拍起电影来了?”
“这上海滩,就是搅电影的发财。此中花头不少,改天带你们参观参观。”
“电影唤什么名字呢?”怀玉问。
“《夙很》。赌,女主角一会给剪彩来呢。”
在乐世界正门人口,已围满了人,盯着一排十几块大红亮缎,窃窃议论着:
“那是什么呢?”
“来了没有?”
“别挤别扭!”
忽起了一阵骚乱,一条小路像被只无形的魔手一拨一分,现了出来。
带头的是两个男人,然后是两个女人,后面又跟了两个男人。
头一个女人,长得聪明端丽,陪同照应着,带引着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书”。也没什么秘书的工作可做,不过是跟着出入交际场所,玛丽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陪着笑。
“才不过迟了一点,不到两小时,没关系,没关系。”
群众开始闹哄哄了,他们见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笃定地走着,笃笃笃一双紫缎高跟鞋,往纤足上瞧,一小截紫缎旗袍的艳色轻轻掩映,因为全身被一袭极深的紫貂重裘给裹住了,这样的密裹,你还可以从她走路的姿态当中,发挥无穷的想像,里头是怎么一幅风光。
即使她的毛领子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