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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含鼓励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自嵇康被诛，嵇绍已背负“罪人之子”的身份生活了将近十年。他与母亲在荥阳深居不出，绝难与外人相交。即便是山涛或山简自己，亦只能隐秘地前往探望。
嵇绍向他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复杂神色：“母亲几乎从来不说关于父亲的事，她甚至封存了所有父亲的书简杂物。可是那一次她居然对我说，父亲会对姐姐的选择很高兴。季伦，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父亲对我的评价，如果他还活着，他会如何看待现在的我？”
山简一时无语，隔了半晌道：“现在我不知道，可是延祖，如果你了解了父亲之后呢？刚才你说，这张琴会帮助你了解你的父亲。你既然可以弹出你父亲生前的曲子，那么为何不可能通过琴知晓他？”
“那么季伦希望了解我父亲么？”嵇绍打量着跃跃欲试的好友，笑道。
山简几乎是脱口而出：“希望，为什么不希望？我恨不能生于王安丰同时，得以与之同游林下。”
嵇绍的眼神中兀自存着一丝疑虑，低头拨弄起丝弦。“……或许我的确可以，就像冥冥中我就可以弹出他生前所弹的琴曲一样，没有人教过我……”他再度抬首，已是一脸肯定，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那么，就从这张琴开始，我会努力了解父亲。”
“好极！”山简一跃而起，“你要你父亲自创的‘四弄’曲谱么？《长清》《短清》，《长侧》《短侧》，我费尽苦心才尽数搜来，下次捎与你看。”
“多谢。”嵇绍报以感谢一笑。少年跳脱不羁的身影渐渐远去。室内又只剩下了他一人，嵇绍再度细细审视眼前的古琴，俯首将耳朵贴在琴箱处，似乎可以聆得曾经那个主人的指间风雨，长啸如吟。
酒
山简果然如约带来琴谱，嵇绍喜出望外，刚想习学弹奏，却被山简伸手拦住。
“季伦，你要做什么？”
“喝酒去！”山简高声道，不由分说拉着嵇绍就走。
“等等……我们为什么要……”嵇绍完全懵然，山简一系列的举措实在太过突兀，他尚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被一阵风似地带出了宅邸。门口有两匹马悠闲地甩着马尾，等待着主人。
“别问为什么。”山简挑眉一笑，戏弄般地朝他飞了个眼风，“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和我骑马喝酒去，要么和我并肩走去。前者自是招摇倜傥不说，至于后者嘛，以你的姿貌，定是万人争相围睹。我们这一路走过去，慢是慢了些，不过能挣回一堆瓜果，倒也值得。”
嵇绍目光一沉，果断地选择翻身上马：“既然要喝酒，还不赶快？”
“好。”山简也骑上了马，领着嵇绍在洛阳城中奔驰，出了城门，轻车熟路地拐过几条小径，最后停在了一处不甚起眼的小小酒肆。
“山叔叔！”当垆的店家女儿惊喜地招唤道，其时风俗多称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为“叔叔”。少女正值妙龄，一双眼睛如两丸流转的黑水银般，毫不避讳地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看见嵇绍时，眸光更亮了几分，笑着对山简道：“这位叔叔看起来比山叔叔你更美，不知怎么称呼？”
“这位可是嵇中散的儿子，你可以叫他‘嵇叔叔’。”山简迎上少女的目光回答道，转头又朝嵇绍眨了眨眼，玩笑般地唤了一句，“嵇叔叔？”
嵇绍脸上无喜无嗔，看着山简道：“你是要在这儿喝酒？”
“当然！”山简道，“我知道你不嗜酒，不过，看在我是你朋友的份上，不知你可愿陪我一醉？”
嵇绍择了一个位置坐下，依然保持着无懈可击的淡定微笑：“父亲在《家诫》中说：如果有人劝酒，那么就不应该推辞。”话音未落，当垆的少女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山叔叔，你带来的这位小嵇叔叔当真是嵇叔夜的儿子么？若非这副长相，我还真不敢相信。嵇中散龙性难驯，怎么会有这样规矩的儿子？”
“看到了么？”山简指着少女道，“服食求神仙，终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披服纨与素。延祖，忘了《家诫》吧，像你父亲一样大醉一场！”这番经不起推敲的话，此刻经他说来，竟带着莫名的蛊惑。
“我父亲他……常常在人前醉倒么？”
“噗……”少女再度大笑，“‘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如玉山之将崩’——这还是山叔叔的父亲对嵇大人的评语，嵇叔叔竟然会不知道么？只可惜我不能亲眼见到嵇中散倾倒玉山的醉态，往日常常深以为憾。山叔叔，今天你若能让这位嵇叔叔大醉一场，我便免了你们的酒钱！若是——”她忽然抿唇不言，双眸只在嵇绍身上打转，目光似美酒更醇。
“若是什么？”
“若是山叔叔舍得割爱，将嵇叔叔灌醉后送我一晚，那么今后你尽可以在这里日日买醉，我绝不再收你分文！”少女爽亮地宣告。
“哈哈哈！好！”山简高声大笑，“那就先各斟上八斗！”
少女笑吟吟奉上酒来。山简酒到杯干，频频亮出空空如也的杯底。嵇绍招架不住他这般相邀，亦仿效其模样，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他素来鲜少饮酒，酒过数盏，已有几分薄醉，微带朦胧地道：“我听闻山伯父酒量极豪，一次可饮八斗，季伦可是要仿效令尊么？”
“哪里有？！”山简猛然将一只喝干的酒盏掷到地上，“我要仿效他作甚？”他接连灌下数盏，饮得太急以至于被酒呛到。“咳、咳咳……延祖，你知道么？我父亲他一饮八斗，可是一旦喝到八斗，他绝不会再饮……咳咳咳……因为他知道，他最多只有八斗的酒量，再饮便会醉……他就是这样、这样一个人，连、连饮酒时也会保持他的清醒，和所谓君子风范！”
嵇绍有些惊愕地看着他，眼前的山简已没有半分平日里的温雅从容。“我和他不一样！我没有他的酒量，八斗已足够我醉倒。我不需要他那所谓的节制，我只求快意大醉一场。他的那一套应该统统抛到一边去，我不求他的看重！我是山季伦，不是第二个山巨源……”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忽然牢牢盯住嵇绍，大声道：“延祖，你的父亲，才应该是我父亲啊！”
“季伦，季伦你醉了。”嵇绍按住山简，“其实亦有人称赞过你尔雅有父风，山伯父他不会不知……你何必如此？”
“不用再说了！”山简霍然抬头，目光灼灼，“我已经厌倦了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生都要仿效他的脚步走下去。延祖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死守着那一篇《家诫》？你不是想知道你父亲当年的风采么？那么来吧！”他挑了一只最大的酒斗，欺身过来，对着嵇绍几乎是强灌了下去。
“咳、咳咳……季伦……”嵇绍想说些什么，但全被源源不断灌入喉中的酒阻了回去。山简的力道大得吓人，令他无可反抗。待得饮下大半斗时，意识已开始渐渐模糊，仿佛是出于冥冥中的精神的指引，嵇绍推开了山简，主动把起酒盏，仰首一饮而尽。
夏日刺目的日光斜斜照进酒肆，光晕中悬浮着无数的微尘。他想辨认出它们沉浮的轨迹，然而醉意已冲上脑海，愈是勉力分辨，到末了愈是看不分明。阳光暖曛曛地照在脸上，似温存的手抚过，有意引他陷入一场沉梦。他感到热气上涌，额边的血管在有力地跳动，纵然解开了襟袖亦无济于事。对面山简的面孔已是模糊不清，只能听见他的醉话，还有酒家女的一两句笑谑，时而清晰，时而邈远。
神游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在山阳的幼年时光，某个清晨他意外地看见父亲衣衫凌乱地卧在榻上。不知是何时归来的他身上犹带着宿醉的气息，袍襟半敞，露出矫健的胸口，肌肤如白玉。姐姐不知从何处出现，扬起手中的杯盏，一边晃了晃其中的液体，一边嬉笑着朝他挤眉弄眼：“这个是酒，你要不要尝尝？喝多了就会像阿父一样噢。”他嗅了嗅这陌生的气味，摇头表示拒绝。姐姐只笑了笑，便放下酒具拉着他上山去玩。黄昏时他们捧着一大把山花野草归来，父亲已是冠带齐整地坐在堂上，和蔼地让姐弟俩在他身边坐下，然后与他们细说每一枝花草的名目，以及在《诗》中的典故。如此端重的仪态，直令他觉得早晨不经意间目睹到的画面其实是一场幻觉。
再后来，父亲亲手写下《家诫》，一句句教诲他，事无巨细。他记得父亲当时的言语神情，无一不似《家诫》中的字句一般谨严。他牢牢记住这一切，连同《家诫》一道，将其作为永不可复得的影像铭刻于心。而那天清晨时的惊鸿一瞥，那个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