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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洪嘉生怕他不信,连说了好几遍:“当然!绝不可能、绝不可能会怪你!”他不知道为何,偏偏对此事格外笃定。那妖怪被他说得烦恼尽去,阴郁之色霎时淡了七八分,直说:“那只老狐狸给我算过一卦,说是下下签。之后就一直在担心闭口禅的事,怕许了愿不管用,更怕他怪我。”
没等常洪嘉否认,那妖怪便自嘲道:“因为这个理由,就困在幻象中,我真是……”
常洪嘉却笑不出来,既要背负害死故人的悔恨,又要承担被那人责怪的恐惧,虽然那和尚豁达淡然,但难保最后一程,有没有一瞬间,动过嗔怪的念头……哪怕只有一瞬间,那妖怪也受不住的,他把那人看得那么重,定然受不住的。
想到这里,那呆子脸上苍白如纸,浑身发抖,简直比听见自己的伤心事还要难受。魏晴岚回过神来,看到他这个样子,愕然伸出手去,要碰上的时候,又猛地一缩。常洪嘉半天才挤出一个笑来:“我没事。谷主放心,大师……绝不会怪你的,我们赶紧去迦叶寺,破了闭口禅才是正经。”
他看到魏晴岚神情变了变,像是想问什么,慌忙打断道:“对了,谷主可要记清楚了,现在是我在说话,不是大师。谷主验证过了的!”他生怕魏晴岚又说些他不想听的,伸手去摸那妖怪手中白伞,从头到尾摸了一通,发现白伞确实毫无反应,心中才暗暗落下一块大石,直道:“你看,现在用白伞也验证过了。我跟大师毫无关系……”
那妖怪犹豫了一阵,终于伸手在常洪嘉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用秘术道:“我记得的,你是常洪嘉。走吧。”
34
魏晴岚似乎还记得幻境里的事,依旧用云气变化出一辆马车。常洪嘉战战兢兢地坐在一角,看那身旁人一抖车缰,八匹云雾幻化的白驹奋张四蹄,狂奔而去,数丈之后便将马车拉向半空。
常洪嘉吃了一惊,只见车马腾空,从谷底而起,车身越升越高,盘旋而上,像是以清风云气为径,眨眼间山巅已在脚下。魏晴岚迎风立着,松松攥着缰绳,以手指为向,指点东西,马车无休无止地向空中奔去,行驶在云雾之间,那呆子扶着通体剔透的车栏,仅看了几眼,就连着倒吸了几口凉气,抓紧了那妖怪的袖角。
魏晴岚以为他畏惧,这一次,并没有抽开。两人在幻境中已去过一回迦叶寺,如今再探故地,唯觉风驰电掣,便到了数千里之外。那妖怪驱使车马无声无息地落在群松之间,常洪嘉跟着那人下了车,看见四面山壁以悬桥相连,桥上木板朽尽,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链,风一过,就发出哗哗的巨响,竟是愣在那里,一会想起幼年学佛的往事,一会想起幻境所见,魂不附体地站着,连魏晴岚何时抽回手的都未曾察觉。
那妖怪走出好一段路,发现那呆子还怔怔站在原处,拳头松了又紧,脸色发白,似乎在想什么旧事,不由退回几步,用秘术唤了他好少声:“常洪嘉?常洪嘉?”
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强打起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魏晴岚身后,只是心中的不安仍挥之不去,虽说十多年前,确实在迦叶寺住过,脑袋上至今戒疤未褪,可眼前这一景一物,未免太过熟悉了,这个山头建有石亭,那座孤峰形似宝塔,为何会记得这般清楚?简直像在山上呆过几十年,踏遍了寺中每一角……
魏晴岚浑然未觉,一直将人领到和尚圆寂的那座石洞门前,数千年岁月,洞前藤蔓披挂,昔日布下的几处禁制被风雨洗刷,已经荡然无存。乍看望去,石洞深处漆黑一片,进洞的道路被崩塌掉落的山石堵住大半,只有僧人将遗骨取出时,凿的那一条小径可走。
那妖怪将手按在倒在一旁的石门上,许久之后,手仍是微微发颤,嘴唇一张一合,常洪嘉稍加分辨,便猜出他是在念“洪嘉”这两个字。过了片刻,魏晴岚才将右手抬起,手指顺着洞顶山石凹凸缝隙,一寸一寸仔细摸着,然后长叹了一口气,用传音术对常洪嘉叮嘱了一番:“你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常洪嘉自然点头,那妖怪走进洞中,十余步后回头看去,发现那呆子的视线还异常专注地落在他身上,像舍不得眨眼似的。此时天色还早,烈阳正炽,人在光中,那笑意也融在光里。魏晴岚看了几眼,不知为何心头一暖,把这一笑牢牢记住了。
脚下道路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魏晴岚伸出手去,掌心里多了一团青绿色的火焰,原本漆黑一片的山洞渐渐变得亮堂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很快便在一面石壁上发现了和尚的笔迹。
石壁之上,寥寥数行字以指力写就,入石颇深。字迹端正沉稳,字字藏锋,句意也再熟悉不过,正是地藏王菩萨的那段大誓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句末还有两个小字,举火看时,发现写的是,渡人。
魏晴岚看了几眼,只觉每一句都懂,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不解。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天下这么多和尚,每天的课诵,都念着四弘誓愿,发着与渡人有关的大誓。都死到临头了,还在想这些,不也是……痴吗?
那妖怪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把每一字笔势都记在心里,依稀猜出话语之间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默默熄了火光,在黑暗中摸着石壁上的字,唇舌动了几动,终于破了闭口禅,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半句话:“我、很想,再见你……一面——”
仅仅几个字,就已经双眼通红,声音发颤,顿了良久,才颤抖着叫了那人一声:“和尚……”
37
话音落了许久,洞中还是一片死寂。
四周漆黑一片,方才那句低语,如石沉大海。
果真如此,心里不知为何,来来去去都是这四个字。比起意料之外,更像是意料之中。
魏晴岚静静站着,伸手摸时,才发现自己哭了。
以前也有过痛苦之事,像蜕皮时在树下胡乱蹭撞,皮肉寸寸撕裂,痛得毫无仪态可言,像明知死别,泪流干流尽,被懊恼自责包围。然而和这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体内仿佛有一股冰凉的火焰,从指尖燃起,把整个人都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体温被一丝一丝抽离。
“和、尚……”
整个石洞里,只听见他一个人声音嘶哑,喃喃低语。
明明早有准备,可环顾四周,发现毫无改变的时候,还是陷入了彻骨的寒意中。既然如此,三千年禁语为得什么呢,吃斋念佛、修生养性为得什么呢?独自一人活了这么久,无人搀扶、随行、交谈,不知终点在何处,昼夜不停地往前走着,以为总有一天能追上光阴,伸手一抓就能抓到故人,却原来都是空。
那妖怪身形一晃,耳边仿佛听见数千年前和尚说法的声音。什么因缘和合,泡影之上,什么情长恨短,梦幻之间,还有什么朝露易干,闪电瞬逝,世间缘法,大多如此……
“你不是说,情如露电吗……”
四周寂静,只听见这妖怪茫然地问着。
“为何,我未曾忘过?”
石洞空旷,一句出口,四面八方都是回音,似乎有无数个人开口在问,想不明白——如果真有淡如水的恩义,轻如纸的聚散,为何他未曾忘过?
三千年中,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夜,悔恨都挥之不去。
难道还有三千年未干的晨露,三千年悲鸣未绝的雷电,和尚你睁眼看看……
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