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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来临,没有一丝月色的夜。迟衡缓缓地起身,看树上挂的红灯笼,红灯笼极精致,上面画的是闹春图,图上小孩天真无邪,戏着耍着。乱世,人命本贱,今天笑着,明天就变作了马蹄下的血肉一团,无辜的百姓战战兢兢地卑贱过活。
过年了,连昭锦城的天牢都挂了红灯笼。
今日,是除夕。
除夕,除夕,除掉所有不堪的往昔。
昭锦的天牢,不是潮湿,阴暗,而是处处干干净净,除去那冰冷的钢铁牢笼,与寻常人家无异。头一次见大将军来,狱吏长与狱吏们又惊讶又惶恐鞍前马后地跟着。
宇长缨在最里头的牢间。
牢狱坚不可摧,所以宇长缨手上和脚上都没有镣铐,他静静地斜卧在床上,听见声音也不动。
狱吏长举来精良的枷锁。
迟衡一挥手。
一句话都没说,狱吏们纷纷退下,迅疾,如训练有素的士兵。
迟衡望着眼前的人。
他的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没有见过的、只有名字的、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只有一个代号的,这些暗探在自己大宴天下时化作了一个个亡魂——在自己最高兴的时候,这些无名的人用尸骨为自己垫起了走上高台的阶。
眼前的人,是罪魁祸首。
宇长缨还是宇长缨,一袭素色衣服,唯有眉心一点,红如砂。他挑起长眉,几分高傲,几分慵懒,声音像冰棱一样:“大将军,别来无恙。”
迟衡冷冷的站着。
他有一千种方法把宇长缨虐杀:活活掐死,乱拳打死,乱鞭鞭杀,五马分尸……一千种,一万种,一万万种,每一种都足以让宇长缨死得彻彻底底化作灰尘。
他以为自己会像以前那么暴怒着把宇长缨活活踹断骨头。
但他没有动。
眼前这个人就像一个伤口,原以为只是伤了皮,拨开皮发现伤了一大片肉;去掉腐肉,发现骨头都黑了;剃掉骨头,发现……只能刮去这渗入骨髓的毒,否则,也许有一天骨架都腐朽了,才幡然醒悟悔之已晚。
让他死吧。
让所有宠溺宠出来的错画一个休止,死了,就不再恨了,低下头,甘心情愿地把所有黑了的骨头一点一点去掉,让这刮骨一般的痛一次痛个够。
眼前仿若一道黑光渐渐碎了,如梦中。
静默无声,迟衡回身走向牢门。
宇长缨忽然抓起一本书扔过去,狠狠地砸在迟衡身上。而后霍然下了床,大步走到迟衡面前:“你今天来就是来给我看后脑勺的吗?”
迟衡冷漠地站着。
宇长缨五官扭曲一般,握紧了拳头,握了又松开,愤恨终于化作凄然一笑:“什么时候,给我一个死期!”
迟衡终于开口:“明天,正月,初一。”
望着迟衡冷峻的脸,宇长缨退了一步,肩膀抽动,从嗓子中挤出一个凄厉的笑,越笑越大声:“好,真好,让我来世再做人,再投个好胎!”
迟衡的眸子没有一丝光。
“十五天了,不闻不问,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个的吗!为什么要来!直接一道死刑,了结了我不是更好!为什么要来呢!”宇长缨的眼角泛出水光,艳丽的脸庞闪过不甘心,闪过恨意,最后却是凄然的笑。他的长眉挑着,而今,纠缠着恨意,却依旧张狂毫不驯服。
迟衡漠然看着。
宇长缨就像沉寂的火山忽然爆发了,一句一句,声音尖利,不似平常:“为什么不说话!我一直等你来,你就是只有这一句话吗?……你哑巴了?为什么不亲手杀了我?我不开口,你是不是就永远不说话!是不是明天,我就等到一个斩首的命令?!”
迟衡任他掐着手臂。
无论怎么他都不开口,宇长缨悲怆地说:“……为什么当时我会选择安州?我要是不那么轻狂,不与他打那个赌,我现在还是花前酒中过逍遥日子!为什么,要遇到你!……他骂我是妇人之仁,我也不听,有那么多机会没有下手,只顾着想两全之计,我是自作自受、作茧自缚!迟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想亲手杀了你,我要亲手杀了你!”
有恨的,不该是被伤得体无完肤的自己吗?
明明给别人下了入骨的毒,杀了这么多的乾元军兵士,为什么这个人却振振有词反咬一口。迟衡他看着宇长缨的手指在白墙上划下了一道道血痕,那张歇斯底里的脸孔,像沸腾着岩浆的火山。
迟衡面无表情。
宇长缨如演一个独角戏一样,迟衡是木偶。宇长缨的恨、宇长缨的怒、宇长缨的不甘,他都像木偶一样没有一丝表情。尖利的指责就像一拳又一拳打在棉花中一样。
宇长缨眸子里迸发出发狂的光芒,他扑过去抱住迟衡痛苦的喊着:“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问我?你为什么不问呢!我什么都会说,你为什么却一句都不问呢!迟衡,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你!我为什么不能亲手杀了你!”
明明喊着恨,却抱着那么紧。
身体炽热得像毒药发作一样的沸腾,那一声声我恨你就像和着迟衡的心声一样,迟衡慢慢抱上去,手指狠狠掐入宇长缨的蝴蝶骨里。宇长缨闷哼一声,眉间痛苦,却不松手,只是一遍遍地重复:“我恨你!我恨你!恨我不能杀了你!”
放声痛哭,泪流满面。
至始至终都只有宇长缨一个人在嘶喊在痛恨。
眼泪湿透了迟衡的肩膀,迟衡木然地听着,听那一声声的痛斥和痛哭,那恨不能揉进骨子的悔与恨,直到宇长缨的声音哑了,再发不声音来。
迟衡终于开口:“当初,你为什么要去曙州?”
宇长缨豁然抬起头。
“为什么是你去的曙州?为什么要下令杀死他?为什么,当时没有怜悯一下?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在今天亲手杀死你!”迟衡缓慢地推开宇长缨的腰,不再是木偶,他的眼里全是恨意、痛苦、铺天盖地的残冷。
石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
宇长缨挂满眼泪的脸,渐渐地,绝望地扬起,凄然笑道:“这才是我必死的原因吧!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我能未卜先知?我能知道当时杀死的是你的人?我能知道后来会遇上你?……是你来得慢,没有在我还是一张白纸时,碰到我!”
成王,败寇,当日的意气风发怎知会成为后来刺进心口的利刃。
过往,本无对错,是各为其主而已,凭什么,反过要指责无法抹去的以前,谁又能,未卜先知?望着眼前冷峻到没有一丝动容的人,宇长缨猛然往前一推,凄笑:“郑奕说得对,你不会饶过我!我杀一千一万十万个人,或许都会被原谅,唯独这一个,你绝对不会!迟衡,迟衡,迟衡,你要是不这么念念不忘,我就不会那么害怕。多少次,我想告诉你,我是郑奕的人,我是探子……”可是,郑奕说:别忘了,你杀过的那个人。
就这么一步一步陷进去,万劫不复。
红色的眉心,如血。
迟衡慢慢伸手为他抹去腮边的一颗泪珠:“你还是毁了我乾元军那么多人,前线战死的兵士,还有,郑奕军里的暗探,全部死了,你高兴吗?你做过那么多事,每一件都让足以让你死了又死,让我,怎么原谅?”
他的手那么柔,声音那么冷。
所有曾经的欢愉都变成了心头的针,所有曾经的缠绵都变成了陷阱里的刀,原来所谓的宠溺如此不堪一击,原来所谓的此生不渝无非就是石上的水流过不复回。宇长缨怔怔地看着,捉住他的手,在唇边亲吻了一下,泪水湿润了彼此的手:“迟衡,你太残冷!”
如果真的残冷,又怎么会一直等到今天呢?
迟衡看着眼前的人,想起初见时,一张长长的方桌,他在最远的地方,博衣宽带,高髻,一袭素色,一颗血红朱砂痣刺人眼目,如高人,如隐士——最初自己看就错了,一直错到了现在,彼时的宇长缨,此时的宇长缨,唯有一颗红砂,始终未有变过。
当日,迟衡下令,处杀宇长缨。闻者俱惊却再没有人敢上前来劝。宇长缨,乾元军中尤其是安州的将士无人不恨,多少同袍兄弟间接死在了他的手里。
欢乐除夕夜,将军府一片死寂,没有一句欢声笑语。
正月,初一,天牢里,行刑官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岑将军,卑职有失远迎,见谅!”心想虽然大年初一就行刑实在触霉头,不过想不到,迟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