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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时,走资派是第一专政对象,这个楼里的“黑帮子弟”自然是管片儿民警第一注意的地方。凭良心说,管这片的民警是个相貌挺不错的人,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只因为下巴较长,就被我们起了外号叫“手枪枪儿”。手枪枪儿有事没事的,老到京京家来。看到他不顺眼的,或者面孔生的人就带到派出所去问话。想来他没有真正为难过我们,顶多是带去问问话,又放回来。有时他还会问问这些孩子们的爸妈的情况,满足他的好奇心。我们虽然并不真正怕他,但是却很讨厌他,因为他老是显得很无聊,让我们觉得他来,或者带人走,仅仅是因为他很寂寞。所以,我们尽量躲着他。有一次他来查夜,警察来查夜都是深夜两三点钟,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听见敲门声,京京一个鲤鱼打挺儿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把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我拖到地上,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三把两把把我搡到一个离地一人多高的顶柜里去,又扔上来一个大包袱把我遮住,然后随手把柜门关上。前后只有一两分钟。等我惊魂稍定,京京已经开开门了。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心里非常紧张,大包袱更挤得我喘不出气来。但我依稀听到京京和他们说话,镇定安详,应对有度。临走好像还说说笑笑起来。但是也有叫手枪把儿得了手的时候。有一次我们正吃饭,手枪把儿上来非要把一个比我们年龄都小的叫席修明的男孩子带走。说起来也怪,修明可不是“黑帮”子弟,他爸爸在中共中央联络部工作。有共产党国家的重要领袖来华,比如胡志明等人,修明的爸爸都出来陪,报纸上经常可以看到修明爸爸的名字。但不知道修明为什么老往我们堆儿里混。京京说他,人家没家住,没饭吃的人才来我们这儿。你老爸又不是“黑帮”,你有吃有住,干吗老在这儿混?修明不管,有机会就来。他觉得我们这里没有父母管,好玩儿。这天手枪把儿不知怎么看修明不顺眼,非要带他去问话,因为修明的爸爸仍是革命干部,所以他被警察带走大家都不真正紧张。京京更是虚张声势地在凉台上冲手枪把儿大喊:“你可看好了这小子,腿儿快着呐,溜了你可再找不着。”手枪把儿原来走在修明前面,听了这话赶紧走到修明后面去,我们则都在楼上笑得肚子疼。我们饭还没吃完,修明回来了。果然进了派出所,手枪把儿第一句话就问,你爸是谁?修明扔一张当天的《人民日报》过去,指着一则胡志明访华的消息,用当年很流行的短句式说:“自己找,我爸,姓席的。”手枪把儿在《人民日报》上找到了修明爸爸的名字,只好放修明回来。临走他也用短句式跟修明说,“别跟他们混,回家,听我的,没错儿。”后来见不到手枪把儿的面了,听说他去参加警察合唱团。我们就说手枪把儿不能站第一排,要不指挥一伸胳膊就碰着枪把儿了。现在想起来,手枪把儿不是个坏警察,他挺忠于职守,而且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他尽量使自己的所有活动在宪法和法律的范围内。
我们没有家,除了在京京家落脚之外,还到别人家里去玩。有一次,我到刘少奇儿女们的家去玩。他们家在北京站附近一个新建的高层建筑的十几层楼上,在当时算是很漂亮了,不仅房间布局合理,他们的房子里还有非常贵重的家具,听说是他们外婆的,由于是私人所有,所以允许他们带出来。那一天停电,电梯停开,我兴致不减地拾数百级而上,敲门进去,像进入了什么漂亮宫殿一般。记得那天他们家大姐爱琴,还有园园、婷婷、小小、爱琴姐姐的儿子索索都在。他们作为主人亲切周到,但我总觉得他们有点心不在焉。由于停电,房间里十分冷,一直到吃完晚饭,房间里的照明灯也没有亮。有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冷了场,这时我听见窗外一列火车驶过,我忽然觉得这火车很孤独,这么冷的天,它要开到哪里去呢。
园园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点亮了几只蜡烛。我们每个人的杯子里都被重新倒满了葡萄酒,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我预感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园园举起酒杯说:“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让我们祝爸爸平安。”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吃惊,震动,还是感动,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园园又说了一句话:“爸爸是革命的,人民不会忘记他。”这句话对我来说更如五雷轰顶。
自从三年前,“文革”刚刚开始的那个早春,我在落日前作出那个寒冷的决定:与爸爸以及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划清界线以来,我从没有想过走出这条思路。尽管身边发生的“文革”事件已经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滑稽,完全像一个恐怖笑话。但是我除了让自己尽量去理解它们之外,没有作过任何别的尝试。园园的话使我如梦方醒,或者简直是汗毛倒竖!我第一次想到可以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去理解所有事情。当然对我来说这中间还有很多的障碍,但我觉得从听到这句话起自己已经完全不同,心头放下了一副千斤重担,一股温暖的东西回到我的血液里。
从刘家告辞出来,夜已经很深。我的头脑仍然在轰轰作响,脚底下轻飘飘的,我惊异自己何以受到这样强烈的震动。一时间我不想回到任何地方去,只想在寒冷的空气中多停留一会儿。我走到台基厂附近的时候,忽然看到一栋洋房窗户里的灯光,透过院落中密密匝匝的树枝,和一道矮墙,那灯光如此温馨又如此熟悉。我痴痴地看着它,忽然极其清晰地想起南池子我们那个温暖的家,想起我们家的院子和窗户。由此又想起音信全无的爸妈,想起了在学校里忽然失踪的猛猛哥哥和四散的兄弟姐妹。在这夜深人静时我泪流满面,充分体会到在万籁俱寂时分痛哭流涕有多么舒畅。三年来,我第一次为自己和自己失去的东西哭泣。我摸摸脸颊上冰冷的泪水,心中却倍感温暖。我又想起冰雪女王的童话故事。当她被人类之爱感动得流下眼泪的时候,她的冰雪心脏就融化了。我觉得自己就像融化的冰雪女王,眼泪流下来,可心是温暖的。更重要的是我忽然明白从今往后我又可以听从自己良知的召唤,不必让那些僵硬冰冷的逻辑强迫自己。想到我的爸妈不一定是坏人,我的家根本不该失去,或者至少我有权利为我失去的东西难过,而不是和众人一起高呼“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时候,我的心里真是充满了天大的欢喜。
回到京京家已经很晚。京京给我开门的时候问:怎么这么晚?我愣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晚还来打搅她。京京看我的样子,赶紧说:我没睡,我是说这么晚了才来……我进去,为京京的体贴感动。京京给我拧了个手巾擦脸,我才知道我的眼泪竟然一路未干。
园园说:“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让我们祝爸爸平安。”
可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年以前,1969年11月12日,国家主席刘少奇在自己还有12天就过71岁生日的时候,在河南开封孤独地离开了这个无法无天的世界。临终前,他靠鼻饲维持生命已近一年。他的糖尿病、高血压、肺炎等严重疾病从未得到认真的治疗。仅仅是为了给中共九大留一个活靶子,才将他几次从濒临死亡中抢救过来。1968年11月24日是刘少奇的70岁生日,专案组破例给他听了一次广播,让他知道,为九大作准备的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上把他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决定将1921年入党的他,永远开除出党。五个月后召开的中共九大,林彪被指定为毛泽东的接班人。刘少奇是在1969年10月17日由于林彪的一号手令③被送往河南开封的。他是在离开北京一个多月以后,在完全失去自由和一切人的基本权利的情况下,在知道自己被永远开除出党之后一年零十二天以后去世的。死后立即秘密火化,骨灰存放单上都不能使用自己的姓名。
园园还说:“人民不会忘记他。”园园没想到,这话不仅说对了,还无意中唤醒了我的良知,让我从此可以按照常人的逻辑来计较得失。这一点,他恐怕到今天都不知情。
注释
①林枫(1906…1977),原名郑凌风。黑龙江望奎人。曾任中共中央高级党校校长,全国人大常委会副主席等职务。参见《中国共产党历史大辞典》总论、人物卷,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5月第1版。
②乌兰夫(1906…1988),又名云泽,蒙古族。曾任中共八届政治局候补委员,十一、十二届政治局委员,人大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