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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翼一声嘹亮长鸣,展翼冲天而起。
再次飞翔天际,莫醉秋早没了原先的新奇心情,唯独觉得天高风寒,吹在身上切肤刮骨,那大半已沉没的残阳看起来就如一团血污,肮脏得令人生厌,四周耸峙的雪山,亦似充满敌意围着他,狰狞嘲笑着他这个无用之人。
这辈子,他都注定报不成父母之仇,最在意的那个人,他不能爱,连只想治好师父的痼疾,却反连累无辜的同门死于非命,还把师父和自己都推上了绝路。
种种祸事皆因他而起,是否他这祸根死了,一切才会风平浪静?而他,也不用再忍受无穷无尽的屈辱,不必再承受一颗心如被啃噬的那种痛……
衣胜寒一直留意着莫醉秋的表情,本想带他畅飞一番,也好让莫醉秋暂将烦恼抛开,却发现莫醉秋的神色越来越悲怆,他暗叹一声,兴致全无,一拍赤翼的脑袋,低叱道:「回去!」
赤翼叫了声,双翅一倾,极速滑翔而下。
狂风扑面,莫醉秋整个胸腔也凉嗖嗖地仿佛被吹空了……他嘴角蓦地微牵了下。似在笑,陡然放开了抓着赤翼皮颈圈的双手。
「醉秋?!——」骤见莫醉秋摔下鸟背,飞快往地面坠落,衣胜寒震惊的大叫划破云霄,他猛纵身急跃,身在半空追上了莫醉秋,拦腰紧紧抱住。
触及青年脸上解脱似的微笑,他顿时醒悟到莫醉秋并非不慎失足跌落,不由浑身发冷。这个莫醉秋,竟想一死以求摆脱他么?
赤翼通灵,见主人遇险,长啸着朝两人俯冲而来,两只利爪宛如铁钩,牢牢地抓住衣胜寒双肩,扑翅飞低,离地面仅有数尺时,牠才轻叫两声,松开爪子。
衣胜寒稳稳落地,心旌动摇,兀自未能平复。
关山雨适才惊见莫醉秋自空中摔落,险些连心跳都停止了,此刻哪还顾得上衣胜寒高不高兴,疾冲过来,从衣胜寒手里抢过了莫醉秋,见莫醉秋安然无恙,终于惊魂甫定。
身体禁不起大惊大喜的连番冲击,顿时失了力气,他抱着莫醉秋一下瘫坐在地,嘶声笑道:「醉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衣胜寒盯住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直发愣,听到男人不停重复着这句话,似乎快要哭了出来,他缓慢抬头。
莫醉秋之前身处空旷天地间,只觉世事尽如浮云过目,万物皆空,一时了无生趣,起了求死之心,这时见关山雨满脸悲痛,眼角更有水光隐约,他终是清醒过来,吃力地伸高手,想替师父抹泪,又心怀顾忌,不敢再碰触对方,颤抖着又把手缩了回去,歉然道:「师父,是醉秋的错,害师父担心了……」
「傻孩子,师父只要你没事就好。」关山雨哽咽着无言以续,只能用尽全力抱紧倾注了自己几乎毕生心血的人。醉秋若真遭遇不测,他到九泉之下,也没脸去见那个人。
衣胜寒看着这师徒两人,小脸上的肌肉均在轻微抽搐,双手死死握紧了拳头,陡地一声厉啸,双拳凌空挥出。
「轰!」的一阵惊人巨响,冰雪残渣和碎石尘土漫天飞扬,等一切散开,距他百步开外的一面山峰已被削去了一大角岩石。
滔天的震怒,也就在这一击中得以宣泄,衣胜寒轻喘,垂下双手,竟低声笑了,黑眸在暮色里闪动着无望与自嘲。
那两人之间,根本无他立足之地。
是夜,冰轮高悬。冷月清辉洒遍崇山峻岭。
衣胜寒透过车厢侧窗远眺着那青白色的迷离月华,半晌,回过头。
莫醉秋裹着毛毯,蜷缩在对面的角落里,未入睡,正从另一个窗户遥望车外夜色。月色落在他侧脸,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肌肤白里泛青,死气沉沉。
衣胜寒对莫醉秋凝眸良久,倾身,将莫醉秋连同毛毯一块抱了起来,跨下马车,悄无声息地越过关山雨栖身的小帐篷。
莫醉秋不知道衣胜寒想做什么,沉默着,任由衣胜寒抱着他轻快地往前走。
两人穿国过大片奇形怪状的嶙峋山石后,眼前豁然开朗,衣胜寒游目四顾,最后找了视野最佳的宽阔石台,纵身跃上。
月轮皎洁如银盘,丝毫不受山峰云层的阻隔,悬挂在两人头顶。
衣胜寒枕着莫醉秋的大腿慢慢卧倒,似是满足地叹了口气:「醉秋,这里看月亮,清楚多了。」
莫醉秋不相信衣胜寒会有如此好雅兴,大半夜地把他带出来,就为了跑这凛冽寒风中赏月,可更琢磨不透衣胜寒的心思,只能继续保持缄默。
他静等片刻,终听衣胜寒缓声道:「醉秋,这里没有旁人,你也不需要担心我会迁怒到关山雨头上。我知道你白天是故意让自己摔下去的。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恨我?」
恨么?莫醉秋恍惚了一下,怅然摇头。「没有。」
衣胜寒眼角斜挑,紧盯着他。「我不会拿关山雨出气的。醉秋,我要听你说实话。」
「真的没有……」
莫醉秋低头,对上衣胜寒目中淡淡的错愕,低声平静地道:「衣教主,如果不是因为我半路劫走了血灵芝,也许此刻,你已经从师祭神手里夺到炼成的丹药,可以如愿长大。你和我也永远都不会相遇,我也不会被逐出师门,不会害师父他受苦,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不会在这里寻寻觅觅,找一株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的千年血灵芝……」
世事无常,皆因缘生。他涩然而笑:「一切恶果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没什么可恨。」
衣胜寒抿紧了嘴唇。这结果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也让他越发茫然若失——他宁可莫醉秋恨他刻骨铭心,也好过莫醉秋心里只当他是个人生过客。
一生中,他素来呼风唤雨无往不利,几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可是眼下,莫醉秋脸上近乎空幻的表情告诉他,他如今,连对方的恨,抑求不得。
他静了好久,直等自己都感觉到四下死寂骇人时,才轻声道:「醉秋,抱紧我。」
莫醉秋微一迟疑,心知自己没回绝的余地,于是展开身披的毛毯,小心翼翼地裹住衣胜寒,将那瘦小的身躯抱进胸前。
青年的心跳声仍旧和昔日一样有力……衣胜寒闭目聆听着,仿佛又回到了与莫醉秋共乘一骑同返江南时的光景,耳畔听见石缝间有秋虫呢喃,他嘴角情不自禁浮起些微笑意。
「醉秋,你还记得么?你说过要带我去抓蟋蟀、放纸鸢、掏鸟蛋,呵……」当时听莫醉秋兴致勃勃地提起诸般他早已淡忘的儿时游戏,衣胜寒只觉好笑,此刻回忆起来,却怦然心动。
莫醉秋不由无声苦笑,这天一教教主居然还记着这些,是想笑话他这个有眼无珠的蠢人么?
「衣教主,我……」
「叫我小寒!」衣胜寒也不知为何,倏忽睁眼,望着莫醉秋,道:「现在就只有你我两个人,你用不着再教主前教主后地喊我,跟从前那样,叫我小寒就行。」
如果他还是「小寒」,莫醉秋是不是也还会如往昔般待他?
瞬息之间,衣胜寒竟冲动地冒出个自己也觉不可思议的怪念头——倘若、倘若他真的能和莫醉秋相处如昔,哪怕要他放了那姓关的,放弃长大的机会,似乎也不是什么绝难容忍的事情……
「醉秋,叫我。」他定定凝视莫醉秋。
这天一教教主,今晚究竟是怎么了?莫醉秋愣了半天,始终没有叫出衣胜寒暗中期待的那两个字,黯然笑了笑:「衣教主,当初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才会对你胡言乱语。那些胡话,醉秋再也不会在你跟前乱提的,你就别再取笑我了。」
衣胜寒心里跳动着的那点热火就在莫醉秋无奈的笑容里缓慢地萎缩、熄灭,他默然扭头,看着月轮逐渐被飘移而来的云层吞没,最终面无表情地道:「我明白了。」
终于看清自己在莫醉秋的心目中,再也不可能是昔日那个惹醉秋怜爱关心的「小寒」,衣胜寒亦将心头一切不该有的荒唐想法悉数扼杀。」
翌日,他无视莫醉秋困惑不解的眼神,冷冷地命令关山雨赶着车,折往东行。
东向数百里外的大片雪岭,才是当初那株血灵芝的出土之地。尽管他很清楚,即便寻对地方,那里也未必再能找到另一株千年血灵芝。
就让莫醉秋去找吧。能寻获,那是天意,他也无需再留着关山雨,就放那师徒两人自由,可若是找不到……
这个问题,便如跗骨之蛆,一路纠缠着衣胜寒。
他不再碰触莫醉秋,望向莫醉秋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淡漠,如车外零落飞过的数点雪花。
天山第一场飘雪。
冬风劲,吹起连天的黄沙,遮云蔽日,席卷扫荡着塞外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