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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太子太傅,在青梵身上或许还是玩笑的成分占得更多一些。皇上想留住的是父亲,大约是看准了父亲的心思才这么安排的吧?其实父亲还是很愿意协助皇上的。至于青梵,大概可以算是九皇子的伴读吧,跟着像周太傅这样的大家学习经济之道,也是父亲所乐意看到的……”
明明是毫不出奇的平凡面容,此刻却异常牵动人心。唇边一抹清清浅浅的微笑,却似隐藏着说不出的淡淡嘲讽;偶尔投来了然的一眼,几乎是直直看透心中每一个心思。风司冥一惊,急忙转开了盯着他的视线,但马上又忍不住偷眼看去,却见他笑容平和温文,仿佛一缕清风和煦宜人。
在藏书殿的第一天,风司冥完全不记得自己都听了什么。
※
“殿下,一起回去吧。”柳青梵很快地结束了和周怀清的对话,径直走到风司冥身边。
回秋肃殿的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青梵面上始终带着那种清清浅浅的笑容,遇到宫人行礼时便加上两分温度,引得一群宫女们面红耳赤如沐春风——
宫里消息一向传得迅速,只一天的工夫,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了柳青梵的太子太傅身份和受胤轩帝青睐的程度,甚至连带着对一向都刻意躲避的九皇子都温和起来了……
见他若有所思青梵也不打扰,收回落在风司冥身上的目光,静静跟随引路的小太监一路走向九皇子的秋肃殿。
名为宫殿,秋肃殿其实只是一座三面建屋的院子,除了中间正屋的高广还勉强有一点殿阁模样,其他的根本不具备任何“宫殿”的形制。虽然听说了九皇子风司冥在擎云宫中的境遇,但真的亲眼所见,青梵不禁淡淡叹一口气。
回身携住了那个呆立在小院门口的孩子,青梵一步迈进了秋肃殿。
和苏带着男女各十二个宫人站在不大的院子里。
“九殿下,柳公子。”和苏庄重地微微欠了欠身,“这是皇上派来伺候两位主子的。另外皇上赐下的衣物用品已经安置在秋肃殿里,若主子觉得不满意,只叫下人们调换。如果主子还有什么需要,请派人告诉和苏。”
青梵颔首道:“我是一个人惯了的,让殿下看着要留下几个人吧,和苏。”说着转向风司冥,脸上露出一个鼓励性的微笑。
风司冥顿时怔住了:他从小就只有肖嬷嬷一个人照顾,秋肃殿虽然号称宫殿,其实只是皇宫角落上的一个冷清院子,平日也只有两个负责这一片宫殿的小太监会来定时地打扫。他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太监侍女,此刻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沉默半晌才迟疑地开口,“肖嬷嬷……”
“肖嬷嬷上了年纪,皇上说也是时候放她出宫与家里人安享天年了。”
青梵冷眼看着孩子安静从容的表情在一瞬间被和苏冷静的声音彻底打破。“今天午膳的时候她已经拜别了皇后娘娘被家人接出宫去了。所以皇上命我请九殿下挑选几个合意的下人,以后也好伺候两位主子的生活起居。”
风司冥呆呆地看着小院西面屋子黑洞洞的门,像是全心希望那个总是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温暖怀抱会像平时一样打开。对了,他还没告诉她自己终于可以进藏书殿念书了,他还没告诉她他有自己的太傅了,他还没告诉她自己真的看清父王的眼睛了……
“……就留下这四个孩子吧。对了和苏,请将我的箱子从清心苑搬到这里。”
恍惚中,风司冥听到柳青梵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记事以来第一个没有肖嬷嬷陪伴的夜晚。
也是秋肃殿第一个奢侈地点满了蜡烛和油灯的夜晚。
只是,那么多的明亮,那么多的火苗,风司冥却不觉得有一点点温暖。
大殿里没有别人,用过晚膳后柳青梵命人撤去杯盘送上茶点,又让人点明了烛火,然后便命令所有人离开,不听呼唤不许接近大殿十步之内。
风司冥静静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柳青梵。青色的衣衫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有些深沉,那习惯似的笑容已经从他唇边消失。感受到一双比胤轩帝更幽深更沉静的黑色眸子正凝视着自己,但奇怪地,自己并不想躲避他此刻的目光。
“我想,在崇安殿里你已经听清你父王的话了。”青梵沉沉地开口道,“虽然在你的皇兄以及太傅们面前都只说是挂名的太傅实质的伴读,但我希望你记住,在我告诉你的时候,我是你的师傅。”
风司冥牢牢地盯着他,突然隐约体会到他言语中的含意,下意识将背挺得笔直。
“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师傅,风司冥殿下。”
风司冥站起身来,退开三步向青梵跪下,行第一次真正的拜师礼。
青梵顿时微笑了,却不急着叫风司冥起身。“在这样的时候,我叫你司冥。司冥,你以前没有进过太学,但今天在藏书殿里的那些书本你都认得,或者说,曾经学过。”
风司冥一怔,顿时抬头。那些童蒙的功课都是肖嬷嬷教导过了的。秋肃殿没有足够的纸笔也没有更多的书本,她便指着宫殿名牌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给自己,还告诉自己那些宫殿里各个主子的性情脾气……眼前忍不住升起雾气,风司冥连忙忍住。却见柳青梵正盯着自己。见他回神,指着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一本薄薄的册子,“随便翻到哪一页,开始念吧。”
风司冥起身将册子拿到手里:蓝色封皮的书卷,手抄的字迹清秀飘洒,笔顺纤细却透露出一分刚硬之气,却不像是一般的毛笔写成。翻开第一页:“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青梵闭着眼,听风司冥一路念下去,若有孩子不认识的字便提醒一二。大约念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让风司冥停下。“好了,我想我需要的大概都已经知道了。现在,”抽过我手中抄卷,青梵凝视着他,“北溟有鱼,其名为鲲,下面是什么?”
风司冥呆了一呆,随即说道:“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他知道三皇兄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就是因为他过目不忘的本领,难道眼前这个和三皇兄差不多大的太傅也想看自己是否像皇兄一样聪明么?心里一乱,只觉得越来越不知所云,但还是强撑着断断续续地背下去,结果越到后面越觉颠三倒四,竟是全然不通。偷偷抬眼,却见青梵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风司冥终于再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
看着孩子脸上不知所措的神情,青梵不由轻笑出声,“司冥,告诉我,这停云殿里现在有多少盏油灯,多少枝蜡烛?”
风司冥怔住,半晌才开口道:“四五十枝吧。”
轻轻摇了摇头,“一共六十七点灯光,二十一盏油灯,四十六枝蜡烛。”说着举手轻挥,满室的光亮被一点一点熄灭。
他每打灭一盏风司冥就默念一个数字,等他默念到六十六时,只剩下桌上一只烛台兀自发出晕黄色的光芒。
看着柳青梵把烛火一盏盏扑灭,光明一点点退却,黑暗一步步扩大,本来亮如白昼的大殿变得一片幽暗。风司冥忽觉胸口一阵阵郁闷,这偌大宫殿,像是让人连呼吸的自由也没有了。也不顾夜深风寒,他突然大步走到殿门前,双手猛地把门打开。
殿外庭院荒芜如昔,那四个宫人早已被青梵摒退,此刻都在院外守侯。春天依旧寒冷的夜风从外面呼啸而入,更吹得殿中烛火摇摇欲灭。
光明原来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丝毫风吹雨打、人世折磨。而曾经梦想的一切,也总是被现实轻易地打破;六年不长的生命,却像是一只毫无力量保住一点微弱光明的灯,只要一阵微风就可能被熄灭一切希望。自知道肖嬷嬷离开时便滋生的孤独和恐惧开始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植物在心里蔓生,步下台阶抬头看天,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回过头时,只见整个大殿孤零零一根蜡烛,烛光摇曳中映出一张沉静如水的面容。
风司冥怔怔地,凝望着偌大宫殿中唯一的光明。
满殿的阴冷,暗沉沉一片,反映着青梵的眼睛也漆黑不见底,无边无际,但在其中,却一直有一点燃烧的烛焰,执着的跃动着。
那无数个漫长的夜晚,肖嬷嬷在一点灯光下教导自己写字的情景,突然浮上风司冥的脑海。
看着孩子脸上表情一点一滴的变化,青梵手掌微微提起,作势就要熄灭那最后一点光明。
风司冥冲进了大殿。
幽黑的眼睛凝视了他片刻,沉默着,青梵取过一边的纱罩将蜡烛笼起。
看着那被笼起来的最后一点光,风司冥突然明白了什么,猛然转向青梵,一双夜一般的眸子死死盯住他的面孔。
将孩子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全部看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