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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听了一时无言。周瑜这番话回得恳切,他没法再说什么,但他却一点都不相信那仅仅是因为羞愧。孙策故去后周瑜从来不去他庙前祭扫,甚至并不经常提起和孙策的往事,就好像碰触这件事会刺伤他的手指。三年时间足够治愈一切创伤,除非只是将伤口遮住任其溃烂。
孙权最终还是没有戳穿他,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只好随着周瑜一起沉默。
天空上河汉横亘,眼前有浅滩激流。流水声坎坎激扬,让人分不清来自天上,还是水中。
这时周瑜却忽然开口说:“你知道吗,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子。”
孙权不禁哂笑:“公瑾,我可不是阿绍。”
周瑜也不禁一笑,不再说话。
孙权望着夜空,眼眶发酸,幽然问:“哪一颗是我爹?哪一颗是我大哥?”
周瑜抬着头,很久以后才说:“我也一直在找。”
他们望了很久,好像真的期望有那么一两颗星闪烁出熟悉的光。
孙权渐渐眼皮沉重,歪倒在地上。他隐约听见周瑜吹起笛子。那是一支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和着流水声,辽阔,悠远,像从很远的地方一路缓缓而来,由细小的一弯,汇集雨水,支脉,汇成一道巨流,向前奔腾,奔腾不息……最后汇入大海,平静地消失在海底深处。
“这是什么曲子……”他梦呓般问。
“长河。”周瑜说。
四下无声。火光已经灭了,兵士早各自入梦。
周瑜放下笛子站起来,走向河滩。解开衣带脱了满是血污的轻甲和衣衫仍在岸上,一步步踏进水里。
月光照在水流上,银色的流光又返照上他的裸体。
孙权看着他站在水里撩水洗濯的身影,似梦非梦。他闭上眼睛。
然后又睁开。
他的目光随月光与流水,在周瑜身上流动。这身体正值盛年,颀长而结实,白皙轻盈就像春天空谷中的晨雾。孙权顺着宽阔的肩膀,看向线条优美的细腰与小腹,看向修长笔直的大腿,甚至没舍得忽视纤细精巧的脚踝。孙权觉得自己仿佛第一次看见他。
“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星子,而他会化为月光……”孙权在梦中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2 章
建安八年,冬。
孙权西伐黄祖,破其舟军,惟城未克,而山寇复动。权还,过豫章,使征虏中郎将吕范平鄱阳、会稽,荡寇中郎将程普讨乐安,建昌都尉太史慈领海昏,以别部司马黄盖、韩当、周泰、吕蒙等守剧县令长,讨山越,悉平之。建安、汉兴、南平民作乱,聚众各万馀人,权使南部都尉会稽贺齐进讨,皆平之,复立县邑,料出兵万人;拜齐平东校尉。
第二次征黄祖,孙权发誓要连窝端了夏口。大军浩浩荡荡逆流而上直逼江夏,孙权站在船头,威风赫赫一如当年西行的孙策。仗打得顺,吴军长驱直入,眼看就要重现讨沙羡的荣光,没想到就在攻城正酣时豫章燃起烽火,报来山越复起的消息。这是当年刘勋没收拾干净的上饶宗贼,虽然是乌合之众,但集结起来也有数万之巨,在鄱阳、海昏、剧县等地横行劫掠,不久会稽也送来急报,余姚的山越恶逆遥遥相动,摆明了就是要趁孙权大军倾力出动时在他背后搞出点大动静。
孙权带出来了几乎全部的将帅和兵马,周瑜只有屯在吴县的不到三千人,仅能镇守无力□□,会稽虞翻差不多也只有这个数。孙权权衡良久,咬牙认了这次又是功亏一篑,带吕范程普等一路回撤,南下豫章。
孙权走后,甘宁打心眼里佩服黄祖命硬,十几年里被孙坚孙策孙权轮着番暴砍都能挺过来,这次孙权又浩浩荡荡倾巢杀来,眼看夏口要玩完,结果临要一脚踹门却后院起火愣是撤了回去。不过就算这样,甘宁觉得跟着黄祖混也难说有什么前途。他不想再这么蹉跎下去糟践自己的人生。
“日月逾迈,人生几何?宜自远图,庶遇知己!”
苏飞昨夜那番话随着江风一直响在他耳边。江北万家灯火,年末祭祀的烟气随风飘来。
“知己……”甘宁自言自语说。他纵马狂奔,在初升的月光下向着东南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一行两人也正向着吴郡款款而来。
“先生,你跟郭祭酒夸下海口,心里可真有把握?那周瑜到底也是个武人,要是忽然琢磨出你是来劝降的,心下不快当即跳起脚来,咱爷们儿不就交代在那儿了?”
“你说的那不是大将,是强盗!”蒋干听书童说完哈哈大笑,“再说,乡里乡亲的,他怎么会对我下狠手。”
“我记得周瑜是庐江人,先生不是九江人么?!”
“同为扬州人!”
“呸,一个州的算什么乡亲,他能认你才怪!我看,凶多吉少啊!”
蒋干看书童在驴上长吁短叹,忍不住捻须而笑。
他有劝降的把握当然不是因为和周瑜同是扬州人,而是因为他见过周瑜,而且见过很多次。
那是建安二年在寿春的时候,年轻,娇嫩,貌美,深深地耽于酒色,在蒋干看来周瑜和常见的那种纨绔子弟并没什么不同。如果非说有,那就是喝酒实在太凶了,给蒋干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郭嘉刚一提这个名字,他立刻就想起他在筵席上搂着歌伎起舞时发冠脱落长发委地的放荡模样。蒋干一向认为太沉迷享乐的人是软弱的,不管他打过多少胜仗统帅多少兵马,都抗拒不了更多的钱财和更高的地位带来的诱惑。
蒋干想了又想,觉得自己确实没错。
雪从梅枝上融化落下来,落在石阶上不时发出轻响。暖炉里缭绕出青烟,攀着光柱缓缓而上。
甘宁坐在周瑜府内的厅堂,等的有点百无聊赖。
战乱以来各路俊杰避祸奔逃至江东,中护军周瑜统领军事且与吴主亲厚,无数人靠了他的举荐才在孙权的幕府里有了一席之地,所以甘宁决定来投奔他,再说去年讨伐黄祖一行周瑜也未曾参与,也就谈不上彼此会有过什么过节——甘宁一路思前想后,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坏主意。他等得时间太久,干坐着无聊,便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如何与周瑜应酬把话说得漂亮,越想越觉得胜券在握,不怕拿不下周瑜。
脚步声近,紧跟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甘宁忙转过头。一张白皙俊丽的脸刚映进他的眼睛,就像有数不清的爆竹扔进了脑子里,炸得他所有想法都成了碎片飞了漫天。
左右为周瑜脱了黑貂裘,他便径直走向主位,抬起眼睛看见甘宁坐着一动不动呆望着他发愣,皱了下眉头说:“足下一路辛苦,我看过你递上来的……”
“我见过你,记得你!”甘宁跳起来冲到周瑜面前,立即被左右上前执刀狠狠按在地上。一片质问呵斥中甘宁奋力挣扎抬起头盯住周瑜说:“你还记不记得我?!”
周瑜对他的突袭有些惊讶,凝视了片刻后冷冷说:“不记得。”
“可我一直记得你!”甘宁挣开左右,猛地拽开自己的衣领,脱掉上衣扔在地上,“建安五年沙羡一战,我冲到你的楼船上偷袭,你给了我一刀!”
周瑜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甘宁和他比起来并不算高大,但强健英朗,肌肉虬劲,肤色深如透亮的茶油。尤其吸引人目光的是从背到腰的一身刺青,纹成波涛,中有游龙隐现。背后还有一道很深的伤疤,被纹成一只腾空的朱雀。
“我不记得你,不过记得这身花皮。”周瑜不禁一笑,反手一拍他肩上的伤疤,示意他穿上衣服。“孙氏与江夏为世仇,足下当初为黄祖死战,今日为何却舍他而来?足下为巴东人,为何不去就刘焉、刘表,反而舍近求远来投我江东?”
“吴侯励精图治,举贤任能,四方归顺,甘宁愿为讨虏宏图霸业尽心竭力!”听得周瑜问,甘宁忙拿早就想好的话回他。
周瑜看着他,神情似笑而非,明显是不以为然。甘宁这才想到曾这样回答过的人恐怕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不过泛泛之谈,根本打动不了他。不打动他,就不用想见到吴侯了,或者,甘宁觉得比起年轻的吴侯,眼前这朵名将之花更难对付。
于是他拾起衣服穿上,拿出十分的郑重抱拳说:“我不是来找主子的,我是来找知己的。刘焉、刘表、黄祖不识货,以甘宁一身武勇,当水贼都能挣口饭吃,何苦屈居人下?!可我要的不是高官厚禄,方尽天下大乱,大丈夫处世当以四海为念,我只求有人赏识我的才干谋略,知道甘宁非一介斗将,授我以重任,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