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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而无信……言而无信!!!”甘宁踢翻几案,又拾起信摔进火盆里。
火毕毕剥剥,橙色的火舌舔食着竹简上的墨迹。甘宁跌坐在地上,愣愣看着,猛地又冲上去,从火里抢出了那封信。
信很长,他尚未读完,虽则周瑜许诺的话已然食言,但他仍旧渴望触摸他的笔迹。甘宁的手被火燎出水泡,紧紧握住简书,炙热传到手心里,如同那些夜晚抚摸爱人的身体。他想他毕竟还是应该看完的,不论周瑜说了什么。甘宁嘲笑自己总是这样急躁,以至于每每被周瑜招来挥去地肆意玩弄。
于是他把信展开,一字一句地认真看完了。
而后他笑了笑,盘腿在地上坐好,解下腰上的酒壶。壶盖还没有打开,酒就滴滴答答地打在衣襟上,他不由奇怪这呛人目酸的东西是从哪里涌出来的,不停地,不停地从眼中滴落打在胸前。他想不下去了,他哽咽着难以呼吸,揪开自己的衣襟。他终于放声嚎啕,将竹简抱在怀里,无赖一样滚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
船队在巴丘靠岸的时候周瑜已经开始不停地咳血,深红的血从他五指缝中渗出来,又淋漓到胸口。他极其的苍白消瘦,白皙秀丽的窄长脸变得十分单薄,额上隐隐看到青色的筋络,鼻梁更像刀削出来的一样,在凹陷下的双颊之间如同一仞峭壁。他的目光依旧明亮,但常常凝到一处,半晌不再移动。他也很少开口说话,他那样病弱疲惫,仿佛连承受身上衣服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孙瑜在岸上扎营已经七天,庞统和他都认为并无在巴丘靠岸的必要,然而在周瑜的坚持下,也不再反对。
此地面朝江水与云梦出□□汇之处,极目开阔。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催动岸边无际的苇丛起起伏伏。夕阳渐落,在水面拖出一道长长的光带。
“明府,外间风大,我们回去吧。”庞统附身为周瑜掩好披风的前襟,低声说。
“先生,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周瑜说,答非所问一般,并未理会庞统的建议。“江面开阔,好像下游的喇叭口,但这里的水面更平静,仿佛激流只在于很深的地方,水天一色,就像是海面。”他停了片刻,笑了笑对庞统说:“先生,其实我并未看见过海。”
庞统扶着他从长榻上坐起,随口问:“明府在吴郡若干年,不曾去会稽看海么?”
“我只去过会稽一次,”周瑜望着江面若有所思说,“那是讨逆刚刚过世的时候,我连夜去会稽见他的虞功曹,又连夜赶回了吴郡,后来至尊顺利坐上会稽太守,我也再没想过要去那个地方。”
庞统觉得这番闲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然而在周瑜极其衰弱的时刻忽然有这样的兴致,便也想引发他多说几句话,于是庞统问:“但既然明府未见过海,又怎么会觉得这里像海呢?”
周瑜想了想说:“大约是因为讨逆对我讲过很多关于海的事。你知道兴平二年他曾经浮海去过东治。后来他玩笑说绝不要活到耳聋眼花鹤发鸡皮,一旦中国平靖便与我同泛舟海上,向东直至蓬莱,同寻仙人不老之境。先生现在听来不觉得很可笑吗?他还未来得及老,就已经死了。”
庞统垂下眼睛,半晌低声说:“但死亡从来都不是可笑的。”
“那么死亡又是什么样的呢?”周瑜抬眼望向远方说,“即使讨逆当年那样突然地被死亡吞噬,我仍然不明白死亡是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如此渺小,即便我可以焚烧八十万的大军,摧毁延绵数里的水寨楼船与曹操南下的野心,我仍旧不得不被死亡夺走一切,先生,为什么脆弱与强大的这两者是同样的一个我呢?这难道不是很荒谬的吗?人怎么可以既无所不能又无能为力呢?”
周瑜抛出无穷无尽关于死的问题,庞统却觉得他似乎并非是想要一个回答。而且他也并不能够回答他,因为他也不可能懂得这一切。庞统握住周瑜苍白的手指,冰凉软弱,只有手心的硬茧才向人证明了他的半生戎马生涯。他忽然想起来这也是一双会弹琴的手。
“明府。”庞统说,“我不明白这些,我甚至不明白你已经懂得的那些东西,譬如青春,譬如时间,譬如功业的建立与毁灭,但如果你能用琴声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尽力去了解。”
“你认为我的琴声是关于青春和时间,以及功业的建立与毁灭吗?”周瑜微笑,抽回手指,轻抚上身旁那张不曾离身的焦尾琴。“我的琴声里什么都没有,里面只是一条长河。”
但他仍旧没有拒绝为庞统弹奏那支曲子。庞统席地坐在枯草上,听见那条水流从无穷的远方席卷一切而来,巨流涌动,广阔深远,而最后忽然沉寂,仿佛江水汇入大海。很多年后在雒城,面对着蜀地巨大古老的城墙与上面铺天盖地垂落下来的壮丽霞彩,他忽然明白了周瑜所说的“这并非关于人生,这只是一条长河”,不禁悲从中来,巨流从回忆中滚滚涌来,随着漫天飞箭覆顶淹没他,将他卷入死亡的永恒宁静之海。
周瑜的病情并没有什么悬念与可能,对于此孙瑜与庞统也心照不宣不再提及。然而夜晚并不会因为人们闭口不提而推迟来临,死亡也同样。
三天后,周瑜的身体迅速衰弱下去,已经再也无法坐起来,他睁大眼睛躺在阴影里,陷入了临死之前的谵妄。如果之前庞统只是觉得痛苦,那么现在他明白什么叫做心碎,无穷的针扎一般的疼痛刺入胸口,以至于疼的几乎麻木。
庞统坐在周瑜身边,任他紧紧抓住手臂。
“让她嫁给阿绍……阿绍很像你……”周瑜睁大眼睛对着虚空说,急切而认真,双颊烧红,
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三年丧仪已经过了,但我不想和不认识的女人过一辈子,我只想要你……只想要你!”庞统握住他痉挛的手指,贴上自己的面颊。
“舒城的春天温暖的让人心碎,但我知道你从来不会践约,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无情无义的……无情无义……”周瑜抓进庞统的手,对着上方的虚空痛苦地说着,庞统不知道他在说谁,也无意去想。他只想握紧他,抓住他,留下他。
“……我很怜惜她,仅此而已……你那时候总是不停地、不停地让我伤心……你的眼睛……”
“从丹阳回去之后我发誓不再回来……但是他告诉我风是向南吹的……我像那盏灯一样轻飘飘的,会被风吹回去……不,因为我是想要你的,无论如何都想要……即使被你点燃的烈火烧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但你不明白,没有人明白……”
他不停地说着什么,而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庞统将脸颊贴上他的额头,汗津津的冰凉,高烧已经退了。朝晖从窗户投进来,庞统用湿巾擦拭周瑜的额头,庆幸又撑过了一个夜晚。
次日傍晚周瑜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望见守在身边的庞统,很疲惫地对他笑了笑。随后他的眼神落在几案上的笔墨上,庞统便附在他耳边轻声问:“明府,你有什么要吩咐我写的么?”
周瑜点点头,很费力地说:“代我为吴侯……写一封信。”
庞统在他身边铺开白帛,提起笔蘸墨,望向周瑜。
周瑜依旧望向上方浓黑的虚空,而眼神中不再有昨夜狂乱的痕迹。庞统正但心他再次陷入昏睡,周瑜忽然开口说:“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
庞统落笔。周瑜的声音虚弱却清晰,这毫无疑问是一封遗书,而庞统却无暇觉得心痛,他紧紧抓住周瑜说出的每一个字,笔锋轻快,就像在拟一封捷报。
“……傥或可采,瑜死不朽矣。”周瑜很干脆地将书结尾,便不再说话。庞统从袖中找出周瑜的印纽,蘸满朱红,扶周瑜的手握住,盖在落款上。
夕阳渐落,营中宁静,是一种混杂了各种声音的宁静,马匹的响鼻声,军人饭后的谈笑声,风声,江浪声,鸟啼与虫鸣,仿佛织就了一张网,轻悄悄地落上庞统心头。
“明府,”他轻声说,“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么?”
周瑜闭上眼睛,仿佛没有听见。片刻后他说:“不要忘了……”
“不要忘了什么?”
“……不要忘了……”周瑜说,声音已经低下去,庞统辨识不出他说了什么。
烛光在夜风中不停地颤抖,舞出各种怪诞的姿态。
庞统内心忽然刺痛,他跌跌撞撞地倒在周瑜榻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明府!明府!”他忽然发觉之前的宁静是一个骗局,他在经历人生中最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