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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不快活?”一个声音在榻榻边想起。
颜子睿正唱得入神,冷不丁吓得在被里一哆嗦,想也不想道:“你爷爷才不快活!”
话出了口才惊觉失态,战战兢兢睁开眼,果然李世民那来去鬼魅似的浑人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颜子睿只觉得心口那股子闷气在他的注视下慢慢蔫了。
李世民也不以为忤,只在他身边坐下了,道:“我瞅你一刻,你先是拧歪一阵,接着又唱要饭歌儿。”说着将颜子睿搭在额头的一绺乱发拨到脑后,“你若心里不快活,便说出来,憋在心里这病还能养好了?”
颜子睿只眨着眼看着李世民,纯然天真,似李世民所说之事与他没半分关系,李世民无奈,只得苦笑着叹道:“怎么一个个都是这般的犟脾气……”
颜子睿心里不快活,自然说不出人话来,当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世民:“殿下数差了。哪里来‘一个个’,也就我一个,刘文静一个。”
李世民正要接口,忽然醒悟过来颜子睿意有所指,便皱眉道:“如何又扯到肇仁身上?”
颜子睿燥热起来,干脆把胳膊搭到被子外,笑道:“我胡吣的,殿下莫放心上。”
李世民便有几分愠色在脸上:“相时,你烦得慌我便陪你熬着,只是,扯到旁人身上却不是道理了。我待你岂可与他人相比?”
颜子睿见他说得真切,也知道自己失言,他把手臂缩回被筒里,闷声道:“我方才失心疯,殿下罚我罢。”
李世民见他这般,哪里还有气,伸手把他连被子一起裹了抱在腿上,笑道:“你身上不自在,有气也是该的。王诜味说你好得挺快,再不几日,我便带你出屋转转。”
颜子睿挣了两下没挣动,只得气馁地作罢:“一具皮囊,左右成了个废物,它爱好不好。”
李世民听了这话简直比剜了自己心肝还厉害,语气陡然重了几分:“胡说甚么!一个王诜味说的便是圣旨了?你不过吃了几日风雪,我倒不信天下之大竟无奇人异士能妙手回春了!”
颜子睿失笑:“殿下还想张贴皇榜不成?若没有医不好的病,人人都是百年王八千年妖怪了,只怕棺材铺要哭死。”
李世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狠狠把他抱在怀里,恨声道:“这话生生要了人命!你说罢,说到痛快,我一句句都听着!”
颜子睿冷笑道:“两张嘴皮子一翻罢了,若言语真有如此神功,一句话就夺了人性命,还要人世倾轧作甚?”
李世民气苦道:“你这意有所指,我也不怕听,你不如说出来。”
颜子睿咬牙道:“我有何指的,不过叹一句然诺成空。”
李世民道:“你叹谁人然诺成空?”
颜子睿心中郁结,只把火乱发一气,口中胡乱道:“任谁人也有然诺成空的时候!譬如当日,殿下在三军前发誓必诛汉东军,不然有如折箭。而最后也不了了之,也是一句无可奈何。殿下况且力有不迨,许诺不得兑现之时,更消说我等斗升小民?”
李世民提起那日一战便沉痛非常,那一战唐军出师不利,罗士信陷入死地,颜子睿遭逢磨难,以至困于洺州,可算他平生所未见之挫折。颜子睿提起这一段,教他恨不能仰天长啸。
强自忍了心绪,李世民道:“若能解你此时困苦,我若成折箭又有何妨?但这便是你心中所想吗?你知道我那不过鼓舞军心之言,却拿来说辞,以堵我问询之口,你便快活了?你那成空的然诺便能回转实现了吗?”
这几句问得无不见血,颜子睿一时心神迷离,长久郁积在胸中的块垒顷刻崩塌,他只觉此时浑身都火辣辣地疼起来,每一丝经络、每一块骨骼、每一寸皮肉,还有损毁的丹田气海,据王诜味所说血液逆行而盲了的右眼,以及牵连着伤了的心肺,一刹那都疼得无以复加,脑中轰鸣,眼前一片绝亮,这一切汇聚成洪流,从心底深处激流奔泻,一溃千里。
因此颜子睿冷笑起来,笑得浑身打颤:“殿下恩宠,相时岂能不从?”
他在两床蚕丝厚被里冷得透心彻骨:“我何德何能?一个洛阳街头要饭的叫花子!活该死了全家,活该!哈!还奢望甚么运筹帷幄,甚么出将入相,逞甚么乱世英豪!笑死蛤蟆老鸦!学了一身功夫又有甚么用,还不是废尽!自作孽!枉我师父倾尽心血,教我七年,七年!”
李世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着他,少年强撑至今的假面噼啪崩毁,他颤抖的身子,枯竭的嘶吼,骨头关节的战栗传到李世民眼中、耳内和怀里,李世民的心也随之龟裂。
李世民戎马来去,杀伐征战惯了,从来未曾体会过这般的绝望的光景,此刻却感同身受,甚至更甚。因此他只能把这少年揉进心里般抱住他,他的眼眶胀得发痛。
颜子睿犹自发笑:“哈哈,真可笑!纵马驰骋,千金买笑!如今都成了笑话,都他娘的是笑话!”
他的手从被子里挣脱出来,在虚空中乱抓,扯住了李世民的衣衫,便死死攥在手里仿佛最后的凭依,布帛传来嗤啦嗤啦的撕扯声,他喘息几声,又笑:“我自负绝技,看尽灵妙宫中藏书,却落得如此!我不值甚么!本来贱命一条!但是眼睁睁抛了一城百姓将士居然有脸逃回来!甚至连师父也废了!废了!!师父的腿啊!啊——”
他的嗓子里仿佛又甚么要冲出来,却找不到出路,只能发出绝望的嘶吼:“师父是那样的人!他是剑中仙!是天上谪仙竟与我相识!我害他经脉尽损,他还不愿叫我知道!怕我难受吗!哈哈哈,我哪里会难受,我只觉得我该死!!!该死!!!”
颜子睿一连咆哮了十几个“该死”,直至失声,李世民几乎要和他一起疯了,他扳过颜子睿的脸,却骇然看见少年左眼是滚滚清泪,右眼却是汩汩的血!这些血和泪流了他满面,他的眼兀自大张着,却如极渊,魂魄坠落在里面,无从超生。他此刻看不见任何事物,嘴唇如涸泽的鱼儿,徒劳地一开一翕,李世民附耳听去,是低不可闻的两个字——“师父”。
李世民大恸——
你原来,痛苦如跌堕阿鼻炼狱,说到底,是为了你师父!
原来如此,你终于将这说出来!
李世民于是再控不住,滚下泪,砸在锦绣被褥上。
他看着怀里的少年,却像甚么也抓不住一般。他知道,若开始只是不经意的迷恋,后来是相惜与倾心,那此刻——看到这样的颜子睿,李世民感到自己久未流过的泪水串珠般滚落四溅,却不能消解他心中哀恸分毫,亦不能冲淡他的妒忌分毫。他妒忌颜子睿的师父,却在注视着怀里少年惨烈模糊的面目时,无法遏制地想:如若你的师父对你如此重要,那我定会拼尽全力助他到你面前!
他爱他至此了。李世民终于看见自己的心。
李世民这一生都未曾如此卑微而全然地深爱一人,且以后亦不会有了。当贞观治世多年,李世民坐在九龙腾云、黄金白玉的御座上,四海归附,整个寰宇都匍匐在他脚下时,他还会回忆起这一段往昔,一切历历在目,当时刹那作亘古,人间如天上。
而此刻,他只能胡乱地擦去少年脸上触目惊心的斑斑血泪,颤着声音要唤回他的魂魄:“相时,相时!你醒醒!”
颜子睿却只抓着李世民开线的袖管,无一字回应。
李世民急得发狂,高声叫道:“姜由!找王诜味!快!”
姜由在外堂,听得里间动静早提了十二分心,派人请了王诜味在耳房候着,此刻李世民甫一出声,忙把人请到里间。
一掀帘子,姜由倒抽一口凉气,床榻上一片狼籍,颜子睿满面是交错的血痕,被褥上也染了不少。李世民的脸色更吓人,姜由一面帮着拾掇,一面心惊:秦王殿下都多少年没落过泪了?真是冤孽……
王诜味在宫中浸淫多年,只作聋子哑巴,伸手搭脉。过了片刻,王诜味抹一把额汗,道:“殿下,颜都尉这回把心中郁结都散发出来,病倒大好了。虽然内伤难愈,外疾已无碍。”
李世民只盯着颜子睿:“那他怎么还这副样子?”
王诜味道:“殿下不需担心,待臣针灸一番,颜都尉便能醒转。”
果然如他所言,几番针灸之后,颜子睿咳了几声,李世民忙扶了靠在怀里,颜子睿一口淤血咳在他衣襟上,接着长出一口气,睫羽扑朔数下,终是还了魂。
李世民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