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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继咸方抬起头来,眸子中精光一闪,扫视了一下众人,朗声吟道:“天地治乱,理数循环。湛兹正性,鼎鼎两间。有怀乡哲,炳耀丹青。维唐中叶,秀耸二颜。越在宋季,文山叠山。成仁取义,大德是闲。哀我逊国,方黄臭兰。名成族圮,刚中良难。淑慎以往,学问攸关。我心耿耿,我气闲闲。从容慷慨,涂殊道班。居易俟之,敢幸生还。”说完双目一闭,一言不发。
待那些说客悻悻散去,傅山扑身跪倒,叫道:“老师!”声音中带了几分哽咽。
“你终于来了……”袁继咸睁开眼睛,他的颈中,斜斜的亘着一条青黄的印痕。
傅山泣道:“老师,您这是……”
“在九江船上自缢,却没有死成。” 袁继咸淡淡说道,“后来绝粒七日,竟又未死成……”
“那是为何?”
“千古艰难唯一死啊……绝粒到五日六日,灵台一片清明尚在,尚能够克制食欲,秉持正道。但到了第七日,人已经昏昏欲死,肉身便已不从意志,此时若有人灌喂浆水,唇、舌、喉便会接纳,如此,便功亏一篑。之前见朝廷旌表节烈,常见到有节妇绝粒而亡的,此时亲身体会方知,若要绝粒,除去本人要有绝大愿心之外,总归还需家人的成全,否则便是死,也死不得……”袁继咸幽幽叹道。
“那……老师有何打算?”
“天不欲余为叠山,敢不为文山哉?江南未定,流寇四起,清廷对我,不会有太多耐心,门外十余名侍卫日夜看守,每日十余人轮番劝降,所费人力物力,是不容总这样拖下去的……更何况,鞑子为安定天下人之心,忙于旌表忠烈,迟早自会遂了我的心愿,全了我的忠义之心,让我死得其所。”
傅山泫然欲泣:“老师……”
袁继咸低声道:“我是被囚被困,别无他法,只能死节以殉,但你们不要轻易言死,更不要贸然而动,枉送了性命,须谨记‘寻机待变’四字。我上次给你的信札,你多体味其中深意。”
“是,必不负老师所托。”
“那诗册,你收到了吗?”
“并未收到……”傅山摇头。
袁继咸闭目冥思了片刻:“既然没收到,也不必取了,这时节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也不能强求……有些人……便由他去吧!但凡能做到‘不为恶’三个字,已经足够。”
傅山点点头。
“我在幽囚之中,闲来无事,写了《经观》、《史观》二书,其中《经观》已经完稿,但《史观》尚未写完,不知今生是否能终此一书。书稿你先带走,另有一件血衣,乃是我与清军交战所穿,你托人带去宜春横塘袁氏祖宅,给袁氏后世子孙留作念想。”
傅山走出三忠祠,有些恍惚,怀中老师的书稿和血衣,还留有老师的体温。抱着它们,似乎怀抱着大明绵延不息的血脉。回望堂中,纤尘笼罩下的三忠塑像悲悯的俯视着身下的黑衣人,薪火相传的忠烈死节,会这样一幕幕搬演下去,永远不灭。
身后,那一扇朱漆大门缓缓关上了,那身穿大明衣冠的孤臣,终将被封禁入历史,明史中,列传里,数百字的平铺直叙,便是一生。傅山被室外的阳光晃得一阵眼花,一道门,隔开生死,门内的人,全忠全义,身前事,身后名,尽皆清白如雪;而门外的人,却要在清风烈日中煎熬,在花冥月谢,草烬枝残的轮回中,深深缅怀那想回也回不去的故国……
注!
1
《芦荡秋蟹图》
款识:辛卯秋杪,傅山戏写于长安怀云轩。
钤印:傅山(白),立轴,水墨纸本。
西泠印社拍卖有限公司,2008年春拍卖。
这是傅山作品,此处借用。
2
天地治乱,理数循环……:袁继咸《正性吟》。
3
叠山:谢枋得。宋臣,被元俘虏后绝食殉国。
文山:文天祥。
作者有话要说:
☆、逍遥恋酒非耽罪
顺治三年。
二月二,龙抬头。
盂县。
褚仁坐在村头树下,一身簇新的鸦青色棉袄棉裤,活脱脱是晋省乡下孩童模样。他脑门的头发已经剃光了,脑后的头发却还没有长长,只能扎成一寸长的小辫子,看上去,倒是很有朋克风格。形势比人强,再怎样,也不能一辈子当小孩,不能一辈子不留辫子,总不成一家三口,全都朱衣黄冠。成就了傅山的节,自己和傅眉便要屈从。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人在矮檐下,不管是高贵的头颅,还是低贱的头颅,总归是要低下来的。
身下是连绵的黄土,身后也是连绵的黄土,浑浑茫茫连成一片。远处那些黄土塬、墚、峁不屈的直立着,那些沟壑转折的间架,像极了傅山的书法风格:“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那些黄土好像颜料一般,将房屋道路都染上了一层黄色,便是褚仁身上这簇新的衣裤,也溅上了点点的黄。
身后那树,是一颗古槐,开枝散叶的形状像是一颗心,中间一条弯曲的粗大枝杈,像是冠状动脉一样盘结着。
其时夕阳西下,彩霞满天,褚仁百无聊赖的坐着,嘴边噙着一枝狗尾草,伸着脖子,眺望着村口大路。傅眉早上进城去采买笔纸,午后便该回来的,可天都快黑了,还不见人影。
褚仁拈弄着棉衣上均匀而粗疏的针脚,恍惚觉得,自己或许并没有穿越到清朝,而只是个被拐卖到农村的小孩,阻隔着自己回到原来生活中的,是地域,而不是时间?此刻沉睡在夕阳中的小村庄,似乎和天朝的偏远山区没有太大不同……四百年的岁月鸿沟仿佛瞬间消失了似的,在这样偏僻的山野乡村,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所思所想无非是吃饱穿暖,生息繁衍罢了,又有几人在乎朝堂上的天子,姓李还是姓赵?汉族还是满族?
当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将近的时候,傅眉才远远地走了过来,唇角扬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就连脚步也分外轻捷。
“怎么在这等着?不冷吗?仔细着了风,又该生病了!功课都做完了吗?晚饭吃了吗?”看到褚仁,傅眉一叠声地问道。
褚仁接过傅眉手中的一摞纸,笑道:“当然都做完了,饭等你一起吃,看你这么晚还不回来,怕你出事,人家担心你么!”话一出口,褚仁便觉得这口气倒像是小夫妻似的,说不出的古怪。
傅眉紧走了两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有点事情耽搁了,快回去吧,饭菜要凉了。”
褚仁见傅眉不说,便也不做声。隐隐觉得,傅山还是一直秘密从事着反清活动,但到底在做什么?介入有多深?傅眉参与了多少?这父子俩从来不说,褚仁自然也不便问。
饭菜在柴灶大锅里温着,倒并没有冷,两人吃完饭,傅眉便开始检查褚仁的功课。
傅山留下的那几本楷书册页,褚仁已经临了无数遍,可傅山还在京中未归,傅眉只好让褚仁抄写医书,一方面练字,一方面习医,一举两得。
抄书不论文字好坏,只要求无错无污便可。褚仁这些日子以来,对毛笔和繁体字已经运用自如,这部《苏沈良方》也已经抄录过半,数日来从未被傅眉挑出错处。
“这里错了!”傅眉指着一处说道。
褚仁忙拿起原书,对照着看过去,见是“圣散子方”第二味药,原为“猪苓”,自己却抄成了“茯苓”,忙一吐舌头,讨好似的说道:“人家看你那么晚也不回来,心里不安定,所以才抄错的,我重抄就是。”
傅眉板起脸来,拿出了戒尺,轻轻敲着桌缘,说道:“以前跟你说过什么?忘了吗?”
褚仁咬了咬嘴唇,央求道:“这是第一次,就饶了我吧!”
“不行!把手伸出来!”傅眉厉声。
褚仁见傅眉毫不通融,只好迟疑的伸出了右手。
“换左手!”
褚仁又怯怯地换成了左手。
“啪!”戒尺落了下来。
褚仁疼得一缩手,如火炙一般的疼痛,迅速传遍全身。好痛!和上次在手背上轻描淡写的一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把、手、伸、出、来!”傅眉一字一顿。
褚仁红着脸,把手背在身后,只是摇头不肯。
傅眉伸手钳住褚仁的手臂,一折一带,看上去竟是高明的擒拿手法。褚仁翻肘转腕,试图挣脱掌握。但,力气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似乎不仅仅是十八岁和十来岁的力气差距,褚仁突然灵光一闪:傅眉是学过武的?
褚仁放弃了挣扎,任傅眉拉过自己的手臂,只是问道:“你学过武功,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