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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禹面色发白,两颊却红,口唇青绀,两眼前似蒙着一层水雾;那卫士骇得差点撤手,可终究是稳稳扶了裴禹站住,颤着声音问:“监军?”
裴禹此时咳倒似轻了,只道:“我要进去。”
那卫士忙忙的依言侍候,又道,“请医官吧?”
裴禹“哼”的似是笑了一声,道,“不必了,要他们来还不若我自己清楚。利水通脉,也不过这样。”又指着帐中箧笥道,“有配好的丹药,你取了予我。”
那卫士见那一排数只竹笥,哪知哪一个是药匣;只得一个个开了验看,急得满头是汗。裴禹倚靠在榻上,道:“慌什么。”待那卫士好容易寻了药盒出来,呈在裴禹眼前,见他点头确认了方奉水上来帮他服下。
裴禹想要平卧,却觉气闷而不能,只得支了半身。见那卫士还跪坐在一旁,抬手从他手中去了那药盒过来。执在手中看了片刻,却自哂笑道:“原来我这跟前,而今缺不得的,倒是李骥。”那卫士只以为监军是怪他不得力,一径道:“是我愚笨,监军饶恕。”
裴禹看他一时,将药盒放回他手上,淡淡道:“与你无干。”言罢,只觉胸中憋闷愈重,不由长长叹出一口气。那卫士只觉这一声叹息是把一副肺腑都要呼将出来,心头如烈烈秋风刮过,无限萧索悲凉。
洛城守军见得土山上忽然一阵嘈杂,却也看不清状况。待一阵乱劲过去,只见地上竖起一根丈许高杆,不由皆暗暗心道:“这又是做什么?”
片刻后,却见着西燕军士兵推搡着一个人影上来,城头有士卒迟疑道:“这么看着像是……”
就听西燕军兵大声道:“城上的看着,这便是你们守土山的将领,被我们抓在此处!”
城上一个领头的惊出声道:“前番不是说全军覆没?于将军怎被他们擒住了?”此刻的情形,是当场战死反而一了百了,落在敌军手中却是堪忧。那头领略一思忖,向两旁高声道:“谁都不许乱!”又转而低声向身边一个士卒道,“快去把赵将军请来。”
其时赵慎正和元贵在骑军中。马厩亦被水浸,战马虽不惧水。可马蹄马腿总泡在冷水中,脚力必要受损的。城内口粮都已不足,马匹更难喂得饱,有些稍弱的已撑不住跪倒,咻咻气喘。往日黑亮的骏马眼角此时淌着晶亮水滴,仿佛泪珠一般。
元贵一拳擂在马桩上,道:“这样消耗,任什么名种也扛不住,要白白费了。”
赵慎沉默半晌似终是下了决心,沉声道:“乐泰,你预备着领骑兵突围罢。”
元贵倏然一惊,只听赵慎道:“当日在汜水关便说过要你带着弟兄们走;此时便再说一次。”
元贵愣了一愣,继而不由将长槊向地面一拄,高声道:“将军可说什么?怎总叫我做这种不义的事!”
赵慎蹙眉道:“你嚷什么,这如何是不义?”
元贵道:“既是好事,那将军为何不亲自统兵去?”到这时节谁不知道愈是留守城内愈是危难,只若这城中能逃出一个人去,他也愿这人是赵慎;元贵自然明白赵慎不肯弃城遁走的心思,可却只故意这样说。
赵慎不欲与他纠缠,不由厉了声气道:“你少啰嗦,这是军令。”
元贵瞪眼道:“那我宁愿违令便了!”
正叫嚷着,忽有卫士跑来,未到跟前便道:“请将军上城,于文略将军……被他们押在土山上。”
两人闻言都一愣,元贵也知赵慎拿被俘敌将尸首回了裴禹劝降的事,此刻脑中几个翻覆,心中只道“糟糕”。再看赵慎已是随了那士卒疾步而去,略一思量,亦跟了上去。
城上人只看着西燕军兵反剪了于文略双臂,缚着手腕用绳索拉着吊上高杆。他身上甲胄未脱,连人带甲的分量,全只挂在一双腕上,皮肉一挣便被磨得鲜血淋漓。西燕军士卒见他随着绳索拉拽,面现痛楚,不由笑道:“今日可好好开销你。”
尉迟远一面是为报当日水上狼狈的羞辱之恨,一面也是为了瓦解守军士气,才由着阵前弄这一场闹剧。于文略心中鄙薄,咬牙骂道:“你们也会只这些鬼蜮手段!”
一个小头目道:“少有他饶舌,且向城内喊话!”
几人高声喊道:“城内的且看着,想少受些零碎折磨,便放下兵刃自缚,便饶你们得个痛快了断;或是你们自己自裁了了事,若还顽抗,今日这吊挂高杆的他,来日的便是尔等!”
忽听于文略在上头断喝道:“我在这上极目高远,却是好得很!”
他被俘后一直强硬,西燕军士卒早恨的牙痒,此时有人挺起长矛便向他身上戳刺,便还骂道:“这可还好?”
城上众人只见那创口处的鲜血顺着甲胄缝隙直流淌而下,连着口鼻中也有血液涌出,对这情形,都不忍再看。方回头只见赵慎上得城来,纷纷道:“将军可来了。”
赵慎不及旁顾,待探身去看,只觉那长矛是戳在自家心上。不由高声向土山道:“我便是赵慎,你们要讲什么向我来。”
土山上那小头目见了是他,忽而想起那弓箭的厉害,深怕城头一恼,一箭取了自己性命,忙止了诸人道:“且住了,莫刺得狠了把他性命伤了去。”
众人罢手,却听那头目又喊道:“我们亦无话讲,只是为了叫你们看看自己来日的下场!”
他犹在得意洋洋,于文略的声音却一声盖过,只听他道:“我城中人的胆色,岂是这一点场面便能唬住?倒是你们这行径,见之可笑,思之可鄙!”
他语中尽是轻蔑,几个士卒被他激得挂不住,一个个叫道:“你再猖狂,便割了你舌头去!”
赵慎心似火焚,顾不得许多,只道:“叫你们主将来说话!”
那头目怪笑着道:“赵将军不是一向不耐阵前讲话么?而今尉迟将军忙着预备攻城,也没空闲。”又向于文略道,“你不是觉着好么,便吊在此看着你们洛城如何失陷罢。”他此时见赵慎因着于文略发急,心中不免得意道,“想来他顾忌着这敌将在此,再气恼亦不敢将我如何……”心想着,仿佛方才因着担忧被一箭射死的已不是他,愈发放肆起来。
城上终究有人被那小头目的丑行激得按耐不住。此时他正得意,一只长箭却突然穿喉而过,那面上犹带着一副嘴脸,死尸已翻身栽倒。
一时土山上一阵骚乱,赵慎亦是一惊,不由喝道:“谁这般莽撞!”
倒是于文略朗然大笑道:“好!”笑罢,忽而对着城上长声呼道:“将军!你不必顾及我,此刻倒是给我一箭才是成全!”又道,“我这命本已是旁人换的了,更是死不足惜;只是今朝一死即便算偿了当日杨都统的义举,他求保全家眷的嘱托,我却不知可否得不负?就只得推托给将军了!”
他言语未尽,西燕军众人已喝道:“这忒多话来,真当不能再叫他说!”便有人执矛上来,于文略冷笑怒骂不止,那人急怒之下直对着他口腮边戳刺,一时满面鲜血;有人叫道,“一刀一枪的与他!”
于文略话音已难利落,此刻只是含混着道:“将军,便与我个成全,为着我死前体面,不受辱于这些宵小!”
城头一片死寂,众人皆觉喉头紧涩,许多人眼前已觉模糊。片刻只听赵慎一字一顿道:“取我弓箭来。”
一时周乾过来,却只低着头不动,半晌猛将弓箭举过头顶。赵慎一手握在弓上,久久亦不曾挪动,仿若重有千钧。终于咬牙,心道:“罢。”
他从前何曾知道世上这一个愁字如何剜人心肝;在那想象传唱之中,都只道热血戎马,是何等开阔磊落的气象;可谁想过而今——连他自己都从未想过,竟会有这一时,他的手上不得不去染同袍的鲜血。
周乾犹捧着赵慎弓箭,他低头看着地面,涕泪已糊了一脸。那硬韧的弓背此刻正一寸寸离开他的托举,划过的是一寸寸的冰凉;周乾知道是谁在取他手上这长弓——这一副弓箭,他替将军打理了数年,弓身上哪里一道纹理他都烂熟于心。此刻,那每日都挑弄的弓弦割得他手掌生疼几难忍耐,而那细细的一道又何尝不就如利刃一般,令人摧心裂肺,揉断肝肠。
许久只听一道鸣镝破空之声,周乾忽觉惊醒一般,抬眼看赵慎面色青白,持弓的一条手臂如断折般忽而坠下;不由仰面惊呼了一声:“将军!”
赵慎默立一时,忽而背了身去。众人只见他似被人猛击了肚腹一般微微含胸弓起脊背,周身似全靠撑在那拄地的弓背上方才立住。不由都围拢过来,皆低低唤道:“将军……”
赵慎忽而立直身躯仰面,“咳”的一声长啸。那一肩担过的千万难处,只泄这一丝于外,已闻之而是引人多少郁愤慨叹。周乾忽而念及那绷到极处一时便要断折的弓弦,心中一惊,墩身扶住那长弓,颤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