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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不得安睡,难得有一刻能舒坦。此时闭目静卧,本该眠上一眠,可心中翻搅如涛,止不住暗暗长叹了一声。
他入赵竞军中时任如何也不敢想,他这一生中竟经了这些多跌宕。他一介书生,竟也亲身经过多少苦海征杀,血雨沾身。他见过壮士豪气干云,亦见过枭雄末路穷途;生死弹指,荣衰不过转瞬。只这一世,似已活出了几世的悲喜。若他当日未曾做军中幕僚而留在乡野,也到终老此时,又将是何种心境。
他此时病卧围城,或许旁人眼中亦是临终凄凉;然而激流行船,又怎能永立潮头。想他少时至今,初经大事时便往往惊忡而难自持,以为已临绝境。只不过这年年岁岁间,任如何惊天的变故便也都似流水,血雨腥风,总都是过去了。
他听得有人在近旁轻声唤他,睁眼看时,正是赵慎。
谢让道:“我与将军私下说些话。”他见周遭卫士退开,将手覆在赵慎腕上,低声道:“将军莫要怪我。”话音才落,只觉自己掌下猛的一震,听赵慎道:“主簿不怪我么?”
谢让缓缓道:“这桩事,你无论如何是做的错了。其实人心有情并不是错,可是,如何有情,你都是洛城的将军。”他这语气不同往日总公事公办的恭谨,但更似长辈说与子侄,话中虽是责备,而情意却是近的。赵慎心中几日来想着谢让时的难堪愧疚此时一朝宣泄,半晌强抑着话音中颤动,低低唤了一声“阿叔……”
谢让微微笑道:“这一声唤,我便谬承了。”又道,“方才长史说城中未曾慌乱,这甚难得。只是不可疏忽懈怠,城中百姓需善加安置,粮资将近更要妥善打点;所幸秋日蚊虫将绝迹,纵有水患也不易生瘟疫,但天寒水冷,士卒双足总浸在水中却易冻伤。军中御寒被服不缺,这一件万勿要马虎。”言罢微微喘息片刻,又轻声道:“这些事想来你也都应有准备,只当我年老啰嗦,多说几句罢了。”
赵慎面色郑重,沉声道:“但请放心。”
谢让点头闭目,道:“好。”却见一道晶亮水滴从眼角倏然滑落。赵慎轻轻抬手为他抿去,触手却是炽热。忽而听谢让又低声开口,那声音却似远方飘来般飘忽,只听他道:“我从前错看了陆攸之,他愿成全你,总也算君子赤诚之交。来日泉下相见,我亦当谢他。”
此语言罢,再无所言。
赵慎默默执了那枯瘦双手,叠放于谢让胸前,只是再无起伏搏动。
这一时,那揪心刺痛再烈,他心中却一片空荡,或是这相往异世的离别,这几月间他已经得太多。只默默叹道:“若真有泉下一日……”
生死若真有命定,无论何种结局,此刻他都愿承当。
这一座洛城,此时已宛如从来便生在水中。那汩汩流水在城中每一寸土地上浸渗。洛城那粘重的土质,在这冲刷下侵蚀流失,点点滴滴,却时刻不休。那细微的声响人耳难闻,似密集蛛丝织成重重叠叠的罗网,终汇成一声巨响,忽而响彻城周阵前。
作者有话要说:
城墙塌了……
第55章 泛舟越洪涛
西燕军中斥候一路疾奔入帐,拜在尉迟远、裴禹面前高声道:“洛城西向的城墙倒塌!”
日前裴禹得知地道内构造便遣人进入其内烧毁了支撑用的木架。其实若在平日,洛城一带土质粘度甚高,干燥后也颇牢靠本也不易倾塌;可此时大水漫过,地道内泥土被冲刷走形,再失却支持,就难免塌陷。城墙下被河水浸泡本也有些地基不稳,下面中空的结构再一受损,饶是那城墙如何坚固,根基既无,竟也一朝倾颓。
尉迟远已忍不住大叫一声:“好!”连裴禹亦不禁直要站起身来。那士卒继续道:“城墙随地面下陷,他那城砖又重,现在已是一连倒塌了数段。有些塌得厉害,河水亦顺着豁口涌进城去了。”
众将闻言,都磨拳擦掌,纷纷道:“这样的情势,城内再有天大本事,终究是无力回天了。”
尉迟中道:“这终可到总攻时刻了!”
尉迟远微微点头,亦不由现出踌躇满志之态。忽而心中一动,侧目看向裴禹。裴禹其时也正看向他,微微一笑道:“该是将军大展身手之时了。”
这话旁人听,似也只是寻常话,可尉迟远却明白内中玄机。这“将军”二字读的略重,正是裴禹自证话付前言,不与他争拿下洛城功劳。尉迟远只一点头,低声道:“之前却劳烦监军了。”
于是尉迟远当下布置传令。目下要等阵前洪水退去,恐怕还要时日。众人七嘴八舌,说不若趁着城中慌乱涉水攻城,亦可乘筏,亦可搭设浮桥。
尉迟远道:“往日总攻前都要临阵看地势,这一遭只这一点倒是不便。”
尉迟中道:“这有何难,我们乘船近城,又正好居高临下,不但阵前,连城内亦可看得分明。”
有人道:“恰这几日雨后无风,邻着洛水,船只不缺,从船主手中征调些个,着我们自己的士卒上去,又便当又稳妥。”
众人也都赞同,于是尉迟远传令,这一日准备,来日便可行动。
一时众将散去,李骥随着裴禹出来,一路无话。待到将回帐中时,裴禹蓦一回首,却见李骥唇角微抿,不由问:“你笑什么?”
李骥本来心中且嘲且乐,这突然被唤才猛醒了神,听裴禹问他这个,笑道:“我不是笑,是觉尉迟将军今日,真是意气风发。”
裴禹面上却丝毫不见笑影,只道:“你倒编排主将?”
李骥见这意头不好,忙敛了容色垂首道:“不敢。”他低着头从地上人影眼见裴禹迈步进了帐门,方静静跟在后头。待进了帐,裴禹踱在案前座下,抬手略将案上纸笔墨砚拢了一拢。李骥见他不语,又垂首道:“我今日出言非分,先生别怪罪。”
裴禹怎不知他是见了尉迟远的得色而不平,冷淡道:“你确是失分寸了。”凝神一刻,忽而道:“我倒想着,此处有尉迟将军在,我想去龙华山几日。”又道,“你留在此处,万一尉迟将军有事相问,从前诸事个中来历你也清楚。”
李骥既知裴禹与尉迟远相互许诺的前情,便明白此时裴禹这是不愿被疑心食言贪恋权柄索性抽身。可裴禹这样的生性为人,实在太桀骜而难为人想。这离了军营躲进山去固然是定然可信守前言,可这放在尉迟远眼中,便几乎是摆脸色示威了。
李骥略一思忖,道:“先生还是别忙着走。今日帐前安排的虽好,可我总觉这事匆促恐生波折。先生在这,营中万一有事要商议时,也好便当。”
裴禹淡淡道:“而今攻城已是水到渠成,这若还有什么仓促,便无事是稳拿的了。”
李骥道:“看来是万无一失。只是尉迟将军这样谨慎的人,原也有不谨慎的时候。”见裴禹看他,轻声道,“这阵前往日早有地图绘制,那乘船看地势的主意……不过是为了向城内耀武扬威罢了。”
裴禹捋着指上结痂的印痕道:“今日你话是有些多。”
李骥勉强一笑。他从前是太师跟前的文书,这一遭又侍候裴禹,他的性命前程,其实早与这两人相连。若裴禹不容于接掌朝权的宗室,他这样近旁的人亦必受牵连。想着回到西京尚不知是何前景,心中便总一阵阵烦忧。
却听裴禹道:“我在这里有一桩事,倒是要你去办。”
李骥忙道:“是。”
裴禹道:“城破之后,你务必在城中,将陆攸之寻出来。”
次日,尉迟远与尉迟中登船,有军官带着一队卫士随行。尉迟中甫一上船便笑道:“这船却也气派。”
那军官道:“往来洛城的商贾多有富豪,在洛水一线寻上一条好船,倒也不难。”
众人也都细看,船高数丈,外观看累有两层,而桨手则都在船板之下。尉迟远道:“这比之楼船却也不差。”
那军官报道:“桨手们已齐备了。”
尉迟中道:“那便开船吧?”
到底尉迟远还思虑着些正事,问道:“随行保护的船只也齐备妥当了?”
那军官道:“都妥当了。”
尉迟远点一点头,忽而想起一事,道:“叫闵彧去那船上,这一遭便叫他护卫。”
只听一阵木质机械摩擦作响,一大一小两条船便开动,直向洛城方向而去。
这一日天气却好,风似也不大。有士卒立在船头引导方向,因西面地势低而水势则深,倒塌的城墙又在西边,故而取道西向。只是这一路中间倒碍着土山上还有一队守军。尉迟中见船头转向,不由问:“怎么?”
军官道:“为避前方那土山。”
尉迟中道:“那上面的人早成孤军,怕的甚?”
那军官赔笑道:“并不是怕,只是不愿惹那麻烦。且就是喝碗水的功夫,船一挑头便让过了。”
可话音未落,却忽听半边传来箭矢鸣镝之声。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