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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禹见他虽口中称“失言”,神色却并不以为意。心知这是有意指他兴刀兵于此,瞬目轻笑,漫声道:“法师不曾说错什么。无谓为何,我此时与二位际会于此,便是机缘。”
住持看看一眼二人,亦只含笑不语。
待到了慧明禅房,几个年轻僧人正在拾掇,见几人进来,纷纷施礼道:“经卷俱已摆放妥了,因怕地气潮湿,已取了冬日的毛毡出来垫在下头。”
慧明点头道:“甚好。”
东汉时白马传经,从天竺驮来的经卷都刻写在贝多罗页片上。到了洛城后,当地僧人将其誊抄翻译,才传播四方。当年的贝叶经几经战乱,也已有所散失,此次住持从白马寺中带出,与高僧骸骨一起,藏于寺下地宫。而如今摆放在慧明房中的,是最早的完整抄本,已是举世珍稀。裴禹见那经卷外皆用数层油纸密密包住,此刻方被住持取了裁纸刀轻轻揭开。
裴禹取净水浣手,仔细擦得干了,近前坐下,连声道“请”,方小心翼翼取了经卷出来看去。慧明与住持虽未与裴禹深交,但一趟交道也看出他冷硬桀骜的为人。此刻却如此虔诚恭敬,眉目间皆俱是平和欢喜,心中都暗暗感慨。其时西燕军已将洛城围得铁桶一般,其外也再无救兵,两方统兵的主将俱是强硬脾性,一番苦战在所难免。孰胜孰败,殊难料定,更不知即便到分出输赢时,城内城外又将是何种场景。眼见惨烈大战将近,再看眼前欣喜阅经之人,如何不叹这世道人心,竟也如此可怖亦可笑。
两僧默默多时,裴禹忽似回神醒悟,笑道:“是我走神了,累二位陪我,还请担待。”
住持道:“先生客气,”忽又想起一事,向慧明道,“出城时有人托我将此些抄录的经文在盂兰盆节时焚于佛前,祝祷平和心安,法师请代劳吧。”
慧明接过略看一看,笑道:“原来是大智论抄。”
突听裴禹在旁道:“住持这经文是从何处得来?”
住持道:“不瞒先生,是洛城赵将军与我的。”又道,“真不想马上的武将学字竟摹前朝右军。”
裴禹一眼扫过经文,脸色已有些变,只冷笑道:“法师走眼了,这断不是赵慎所写,他守城且焦头烂额,怎还有闲情写弄这个。”
慧明看了眼道:“这话也是。且看这字迹笔势委婉、遒美健秀,着实有些功底,便不知是哪个写的了。”
裴禹道:“大和尚觉得这字迹可赞?”
慧明笑道:“先生是从秦汉故地来的,想来这篆隶上的学问不浅,不如说来听听。”
裴禹道:“我只见这是行押书,心中便看低他一层了。”
慧明笑道:“先生这样骨气劲峭,法度严谨的人,是工汉隶的吧?”
裴禹也不理会这笑语中淡淡揶揄,只径自道:“我不说秦篆汉隶,只说在这龙华山中佛窟内所见的造像记,皆是斩钉截铁、棱角利落,字体沉着劲重端方峻整,亦有峻宕奇伟峻骨妙气;再看这行书,楷不像楷,草不像草,既不持重又难放荡、优柔不定、飘忽软弱,孰有一点可取?”语至尾音,声色已有几分严厉。
这几人本是闲聊叙话,却不知裴禹怎么突然动气,于他而言,这已有几分失态。住持静默旁观,此时淡淡道:“先生认得这字?”
裴禹冷冷道:“不认得。”
住持听了只微笑道:“关心则乱,先生方才是心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说的王重,其实是王肃,这个“酪奴”的梗,也是略谄媚了
鸡头嘴青瓷莲纹罐,连托盏,青釉莲花尊都是北朝墓葬里出土的样式,最后一个,因为对北朝葬仪也不太懂,就挪来当骨灰盒了……
“沉着劲重,端方峻整,峻骨妙气,峻宕奇伟”是康有为赞龙门十九品的话,版权所有,特此说明
行书这个,是老裴气糊涂了地图炮,我本人对行书是没什么意见的……
第27章 人生非金石
次日过午,李骥方与慧明弟子点数妥了营中送来的盆供,便被裴禹唤去,向他道:“若是打点情楚了,这便随我回营。”
李骥道:“先生不等盂兰节了?”
裴禹扬眉冷笑道:“大和尚眼中,洛城一地的战祸皆是由我挑起,弦外之音这样显见,我还当着他在佛前念慈悲,岂不是太没眼色。”
李骥道:“先生何必这样说,我看法师们对先生并无不敬。退一步说,他既然置身三界之外,又何以评述俗世中事,况且供礼都收了,还装模作样挑剔,可见不过是妄自尊大。”
裴禹道:“不卑不亢,这方是世外人的风骨,倘若他真一副谄媚嘴脸或是刻意清高,反倒令人鄙薄。”又道,“不管他们怎样,我如今满腹中尽是诡计杀伐,心中不静,在佛前也是亵渎,罢了。”一时又道,“我已知会了大和尚,也不必等回音,走罢。”
李骥见他神色不大好看,也知他一向这样的性情,便不再答言。两下里无话,行至山门时,却见慧明和住持皆候在那里,见了裴禹都也不说什么,只合掌施礼。裴禹微微一笑,回礼道:“法师后会有期。”说罢,转身而去,宽大衣袂随风飘摆,只听慧明在身后轻轻道了声“善哉”。
行在山间,远远可望见围城营盘。裴禹停步伫立,突然唤过李骥,从袖中掣出一张纸笺递与他道:“你看看。”
李骥接过,见了那白纸上字迹不由一愣。只听裴禹道:“你也认出来了?”
李骥迟疑片刻道:“这字迹有点像攸之的。先生怎么得的”
裴禹道:“这是赵慎给白马寺住持的。”
李骥立时便知裴禹在猜度什么,只是他虽初见陆攸之笔迹时也暗吃一惊,转头想想却并不甚以为然。他只道这世上哪真有如此凑巧的事,且揣夺着裴禹这些年过去心里也还是平不了与陆攸之的过节,所以见了这字迹便是又勾着想起了往日的嫌隙,不免小题大作。可也不敢说的太露,沉吟思量好了该如何应答,才道:“先生不必多虑,即便字迹像攸之,这也不知这是何时抄的,故而也说不得什么。况且,那头都砍了挂在城头,也是有人见证的。”
裴禹冷冷道:“你道我是疑神疑鬼,我却告诉你,莫道世上无鬼神,且这还魂之鬼更是最为可怖。”
待下了山,远远见卫士们候在山脚,见裴禹李骥来了,有人牵了马匹上来。裴禹一看,却是闵彧,于是问道:“你怎么来了?”
闵彧笑道:“之前可不敢来,直到今早时把先生吩咐的事都办妥了,这才来向先生报一声。”
裴禹看他一眼道:“好,那便回营看看。”说罢接过马缰上了马,回头道:“走。”众人也皆上马,跟着裴禹后面不疾不徐向营中去。裴禹一路也不说话,直快到营门时,方转头问闵彧:“东西备在何处?”
闵彧道:“已发到营中,这几日士兵们都在加紧练习。”
裴禹催马到了辕门,下马将马缰递给门前卫士,道:“你引我去瞧。”
行至营中,便听得军兵们呼喊号子,待走到跟前,只见一队十余个人排成两列,将盾牌举在头顶。再细看时,才发现那盾牌掩蔽之下还有一列士兵,抬着合抱粗的攻城槌。一头一尾的士兵齐声喊着号令,这一组人随声一起进退。边上还有指挥喊道:“脚下跑齐直线,抬槌的不要逆向用力!”
裴禹站定眯眼看着,闵彧已唤过一个小校,拿过一面盾牌。裴禹接在手中,见那盾牌虽大,掂起来却不重,细细看去,问道:“这是什么制的?”
闵彧在旁道:“这是山里老藤荆条编的,盾牌要掩护攻城,需得挡得住城上流矢。铁质的虽结实,却也太重,士兵们持之难以持久。荆藤虽然是木质,密密编紧了箭矢也射不透,那箭头全卡在缝隙里,不但保其下士兵不伤,还能赚城内一笔箭矢。”
裴禹道:“防火吗?”
闵彧道:“浸水便不惧火。”
裴禹又问:“那城上若投石呢?”
闵彧道:“藤盾韧劲大,不会击破,弹性又好,上面砸下的力道一时就卸了一半去。又把它做成斜坡形,不管丢下来什么,一下便滑下去了。”他见裴禹只是看他,急忙道:“这些我皆是与人试验过的,不敢诳言。”
裴禹见他忐忑神色,半晌微微一笑道:“甚好。”
闵彧原本暗暗觑着裴禹,心内也不知他可否满意,此时听得一个“好”字,才不由展颜。裴禹见他这样喜形于色,只还是个心无芥蒂的少年模样,本想要提点两句,可见他露齿而笑的轻松畅快,最终亦只淡淡道:“莫要得意忘形,你与我在这里好生准备。”
却说西燕军营中备办这些个攻城器物,尉迟远连日在营中巡视,所到处众人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到了七月十八这一日,营中武器备齐,士兵们将攻城时的种种战法操练熟了,军中相士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