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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军机大臣恩亲王呈与皇太后阅看。
此时皇太后正在颐和园演戏开心,她又不放心光绪皇帝,恐怕将他一个人放在宫中,倘然有帝党挟之起事,岂不与自己不利?因此连皇帝也带到颐和园来。原来此时朝中分帝后两党,后党最占势力,如恩亲王、兴贝子、区鸣纪、路川霖等,这全是后党。还有崛起的拉同、瑞方,同亲贵中的溥常、载择,也全是皇太后的红人。帝党中仅仅就有两位老状元,一位是孙嘉鼎,一位是陆凤翔。孙嘉鼎虽然入阁拜相,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却是一点权柄也没有。所兼的差事,什么国史馆总裁、会典馆总裁,专门同死人办交涉,活人是一个也管不着的。陆凤翔略好一点,叫他做礼部尚书。礼部本是闲曹,除去演习跪拜请安,学着当奴隶外,别无他事可做。这两位先生,一位是皇帝的老师,一位是在南书房伴读多年,所以同光绪感情甚厚。太后知道这两人全是书呆子废物,因此随他们去,倒不想法子收拾他们。要换两个少有作为的,也早就驱逐回籍了,当日的翁同和便是一个榜样。因此光绪帝虽有这左辅右弼,其实毫无用处。太后自从到了颐和园,凡一切王公大臣有差使的,全得随驾前往。她终日追欢取乐,把北京唱戏的名角一个不剩全叫到园子来,终日不是梆子,便是二黄。其中最得宠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谭鑫培(小叫天),一个是郭宝臣(元元红),一个是杨小楼(小杨猴)。为什么这三个人单得宠呢?其中全有一点原因。
郭宝臣本是陕西西安府人,在北京唱戏多年,很赚过几个钱。眼看快六十岁了,便回籍养老,开着几个买卖,很是自在。那一年正赶上庚子闹拳匪,皇太后跑到西安,郭宝臣听说圣驾到了,他连忙跑到御路旁边,跪在地上接驾。太后轿子过来,他便扯开嗓子喊道:“奴才郭宝臣接驾。”太后看了他一眼,回到行宫,便问李得用道:“方才接驾的,可是元元红吗?”李得用道:“佛爷眼力不差,正是元元红郭宝臣。”太后欢喜了,说难得他一个伶人还有这份忠心,知道来迎接我。你可传我的懿旨,特赐他四品顶戴,并叫他赶紧成立一个班子,预备传差演戏。李得用哪敢怠慢,立刻跑出来,叫小太监去捉郭宝臣。郭宝臣也不知是什么事,还以为方才喊的声音太大,惊了驾,捉他去问罪。只吓得浑身乱抖,一步也迈不开,直央告小太监,请他替遮盖遮盖。小太监瞪着眼道:“这是旨意,你敢不去吗?”两人硬架着,把他架到总管处。李得用一见面便笑道:“郭老二你大喜。”这一句话不要紧,郭宝臣吓得几乎屙出屎来。在前清时代,每逢出斩,人才说道喜。郭宝臣认着太后要杀他呢,立时吓得面色如土,两泪交流。说三爷呀,宝臣今天惊了驾,本来罪该万死,但求你老人家替我说个情吧。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处。李得用听了大笑道:“你这人真是疯了,我给你道喜,是因为老佛爷念你忠心可嘉,赏你四品顶戴,你怎么疑惑到刑部监牢的事上去了?”宝臣听见这话,立时心神安定,面上的颜色也由白转为红,不觉喜极而泣,眼泪又流下来,扑地跪倒,先给得用磕了一个大头道:“这虽是老佛爷的天恩,究竟也是三爷的提拔,我这里先向你老人家谢恩吧。”得用笑道:“站起来吧,咱家不挑这些小礼,谁叫当初你伺候得不错呢。”宝臣连忙立起来,垂手侍立在一旁。得用忽然说道:“老二,你不是开的有皮货铺子吗?”宝臣连忙应道:“是的是的,有这么一个小买卖。三爷想用什么,自请吩咐一声。”得用道:“咳!不要说了,这回被洋鬼子赶得一跑,什么衣服也没能带出来。眼看着天要寒了,对付着穿一件同州滩皮,想来你铺子总现成了。”宝臣道:“现成现成,回头我叫他们精选地道滩皮,先送二十件来。三爷挑一两件可意的用,其余的便分给手下诸位老爷,这是小的一点人心。其实三爷倭刀猞猁金丝猴全穿得不耐烦了,哪在这一两件滩皮上!”李得用听他这一奉承,越发乐了,说:“老佛爷有旨意,叫你赶紧成班子呢。他老人家也是闷得慌,你天天带班子进来,哪时有旨意,哪时就开锣。”宝臣连声答应,又回道:“请三爷早晚要奏明老佛爷,这陕西的戏只有梆子,没有人会唱二黄,求老佛爷包涵一点才好。”得用道:“你不用发愁,早晚会唱二黄的全赶了来。你就预备箱底零碎好了,回来我便传谕陕西地方,该置备什么,你开单子到他衙门要去。”宝臣答应着,又请示小的蒙老佛爷赏给功名,怎样叩谢天恩,还得请三爷的示下。得用道:“这点小事佛爷说过去就忘了,等传戏时候我带你磕磕头就完了。”
宝臣答应下去,当日便送过二十件真滩皮来。这个老陕,借此可就发了财了,立刻换上四品涅蓝顶子,朝珠补褂皇皇的官衔,是钦赐四品顶戴,管理陕西全省梨园。第二天便去拜陕西巡抚。此时陕西巡抚范曾吉本是一位老名士,为人极其调皮。他看见宝臣的帖,又惊又笑,说这是哪里的事呢?立刻传下话去,叫在花厅相见。宝臣大摇大摆地踱进花厅,见了范曾吉连忙请安,曾吉却直立不动。突然向宝臣道:“你道官衔是谁给加的?一个唱戏的优伶,也敢拿帖子来拜本院,你这胆子真算不小。”在曾吉的意思,原想用一个虎头拍先把他拍回去,然后再奚落他几句,便赶他滚蛋。哪知这一拍,却拍到钉子上了。宝臣在北京多年,常当内廷差事,皇太后皇上都不时见面。有时太后高了兴,还叫至面前问问他演戏的事,他便趴在地下一五一十地说。至于王公大员,凡好听梆子的,时常叫至府内,命他当面清唱,也居然命他坐下,并不以下贱相待。他所会的官儿,自有比范曾吉大的,何尝把范曾吉放在眼里。此番曾吉当面羞辱他,他如何肯受?立时冷笑道:“你要问我这官儿是谁给的,是太后老佛爷亲口封的。你这一问,便犯了欺君之罪。你看我是一个优伶,本来下贱,但是老佛爷昨天当面派我成立戏班。虽然事体小,不能不算钦命大员。我因为有许多事得跟你接头,所以特来拜你,没料到你当面骂人。既然这样,我也不便同你多说,只好奏明老佛爷,有什么用你的地方,请佛爷给你下旨就是了。”说罢扭转头开步便走。这一来,可把范曾吉吓坏,连忙追出花厅,叫道:“郭老板,郭钦差!请你转来。本院是同你开玩笑,你怎么认起真来了?”无奈老陕的脾气,能折不弯,毫无通融余地,迈开大步,一直跑出院署。原来此时的院署是借用西安首府的衙门,真正巡抚衙门,早腾出来做了行宫。范曾吉一见宝臣走了,又是懊恼,又是害怕。先将几个办差委员叫上来申饬一顿,说你们终日在行宫里边听候差遣,为何这点事全探听不出,却叫本院碰钉子?内中一个委员回道:“大帅明鉴,卑职们非经呼唤,谁敢进行宫的门?那些内扇的老爷,一个个如狼似虎,咳嗽一声,就有不是。连大帅去了,还要站两三刻的班没人答理,卑职们怎配去探事情?”曾吉被这一堵,心中恍然大悟,知道是不曾将内扇买好,所以耳目不灵,才招出这许多麻烦来,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可将首府叫来,派他赶紧去疏通郭宝臣,然后再想法子,打点内扇。
首府姓崔名柏,字冬青,虽是捐班出身,却精明干练,奉了大帅的命,立刻去寻宝臣。先递上官衔手本,少时请进去。崔柏一见宝臣的面,便伏地叩头,口称卑府给大人叩喜。宝臣忙拉起他来,说:“我的府大老爷,你这不是折我的草料吗?”崔柏道:“大人是老佛爷简命的钦差,卑府怎敢同大人抗礼?卑府接着这个喜音,一刻也没敢停,立时便来给大人磕头,大人为何说出这样话来,更叫卑府惭愧无地了。”宝臣听他这样奉承,哪有不欢喜的,立时拱他上坐。崔柏还一再谦逊,用屁股靠着椅子边儿,悚然危坐。宝臣先问他道:“你看人生的际遇也是天定。这回老佛爷到西安来,我是感念旧恩,所以前去接驾,想着她老人家也未必认得我了。哪知圣目如电,不像咱们这肉眼凡胎,举目一观,便照着我了,说那不是郭宝臣吗?我赶紧奏道:‘正是奴才郭宝臣,前来跪接圣驾。’你猜怎么样,老佛爷立刻脸上有了笑容,只听她吩咐李三爷道:‘孩子们记住了,哀家一到行宫,先召见宝臣,我有事情派他。’李三爷领着一班内扇老爷,如春雷般地应了一声。果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