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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忘记了衣袋中的书信。夜来脱衣睡下,江氏便暗暗地搜检,竟将这封信搜出来,在灯下观看。他本是世家小姐,幼时很读过几年书,这一封才妓的信她看着毫不挡眼。看完之后,一声也不响,便掖在自己贴身小袄的袋内,上床安息。
次日绝早便起来,梳洗完了,掇一张椅子,在房门口坐定,脸朝着天,不发一语。玉琳起来梳洗过了,便喊着叫套车。换好衣服,便想出门到局子去。才走至门口,见江氏拦门坐着,便笑道:“太太请你闪一步,让我过去,到了上班的时候了。”江氏此时才把头扭过来,沉着脸,在玉琳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冷笑一声,慢慢地说道:“你到什么地方去啊?”玉琳笑道:“自然是到外交局去,难道还有两个地方不成?”江氏冷笑道:“到外交局找谁去呢?”玉琳道:“不过是办公去,还有什么人可找呢?”江氏哼了一声道:“不见得吧。我听说你那外交局里,有什么桃娘柳娘,你不得去请安吗?”玉琳一听此言,仿佛小儿初闻霹雳,立时把脸吓黄。连忙伸手向衣裳袋中,去掏那一封信,哪里还有影儿。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急得跺脚道:“该死该死,怎么荒唐到这步田地。”江氏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总算有良心,还知道这叫荒唐。怨不得自我有病以来,你常宿在外边呢。敢情外交局挪在柳娘下处去了,你早把她接到家来,也省得跑啊!如今人财两空,怨不得你那眼泪比泉眼还盛呢。我如果病死了,大约你决没有这多的眼泪,可见你是一位多情的人了,只可惜你这情用得不当,所以人家不知你这份情,饶骗了你的银子,还叫你害单思病。你自己想想,真有趣味吧。”玉琳被江氏这一片刻薄讥讽的话,说得满脸绯红。自己一想,趁着她尚未翻脸,迎头说几句软话,把她的气平一平,省得打吵子。便老着脸,向江氏深深请了一个安笑道:“夫人说的话全是,实在是鄙人一时该死,错走了路儿。好在事已过去,她这人也走了,求夫人高抬贵手,把这信赏还我。我把它烧了,从此以后,断绝邪念,再不招夫人生气就是了。”江氏冷笑摇头道:“你不必假惺惺,要自己想一想,是朝廷家的命官,又蒙庄大帅特别知遇,委以外交重差。你不洁己奉公,竟敢包揽妓女,真乃是官场中的败类。照这样不如趁早回家,不必在此丢人现眼。我如今既得着你的把柄,岂能与你善罢甘休?今天便过江去见大帅,倒请示请示,你们做官的人可以自由嫖娼吗?”玉琳受了江氏一顿教训,自己又是羞愧,又是害怕。倘然她真做出来,自己的颜面何在。继而一想,我莫若趁此报丁忧,倒是绝好一个机会。但是阻住了不能出门,这件事却如何发表呢?自己左思右想,十分为难。好在夫妻无隔宿之仇,只可用软磨的法子,但得敷衍一时,俟等丁忧回家,这件事自然就消灭了。主意打定,索性传话把车卸了,自己也不出门,只陪着江氏说东道西,变着方法儿求她欢喜。怎奈江氏却始终不开笑口,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自己索性一声不响。玉琳费了一天话,到底未把江氏哄转。
到得次日,仍然不准他出门。玉琳虽然着急,却是无法可施。正在不得下台之时,忽见家人张立慌慌张张上来,向玉琳回道:“外边有一个自称名叫尤升,是老爷家里所来的,请示老爷见他不见?”玉琳听说心里明白,一定是他父亲因为他得电不回家奔丧,特派家人尤升前来叫他。心说道,这倒是解围的一个好机会,忙对张立道:“你快叫他进来,这是我家中老仆,你不认得?”江氏听说尤升来了,也吓了一愣,对玉琳道:“尤升是老爷子得用的人,非有特别大事,万不能派他出来,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成?”正在疑惑间,只见尤升已随张立进来。腰里系着一条白带,脚下穿着两支白鞋,才进屋来,朝着玉琳、江氏便伏地叩头,放声大哭。其实玉琳心里明白,却假装不知。江氏见如此景象,心中也明白了一半,忙抢着问道:“你快起来说话,莫非家里出了什么凶事处?”尤升爬起来哭道:“我的少爷少奶奶,大事不好了,老太太故去了。”这一句才说完,玉琳同江氏全都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本来人全有一个良心,别看前数日玉琳为色欲所迷,把这事放在脑后,如今触景伤情,自然良心发现。至于江氏,因为平日婆婆慈善,待她很好,如今出门三四年,忽然得着死信,追想从前,怎能不痛哭流涕?二人哭了一阵,尤升劝道:“先不要哭了,商量着赶紧回家奔丧吧,老太爷全急坏了。”江氏收泪问道:“老太太既然故去,为何不打电报来,却叫你往返奔驰,空耽延这许多日子?”尤升发急道:“故去的当天就拍了一个万急的电报,直等了七八天,不但人没回来,连一个回电也没有。还是章善同章老爷出的主意,叫我亲身来寻,怎么说没有打电报呢?”江氏听了,不觉愕然一愣,忙问玉琳道:“你既然接着电报,为何不对我说,难道是什么桃娘柳娘的拦住,不叫你说不成?”玉琳到此时,只得狡赖道:“岂有此理!世界上哪有亲娘死了,接着电报,装作不知的。我纵然荒唐,也不至于荒唐到禽兽不如。你这不是骂人吗?”江氏冷笑了两声道:“怕只靠不住。”玉琳道:“这电报是拍到外交局,还是拍到家中?”尤升道:“是拍到外交局的。”玉琳跺脚道:“坏了坏了,那外交局到下午散班以后,是没有人的。只有一个老看门的,又聋又瞎,投到他手里,那就糟了。”江氏在旁边骂道:“这个老看门的,匿丧不报,装聋装瞎,应该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玉琳挨着空心骂,也不敢吱声,反倒含笑说道:“太太你不要生气了,咱们赶紧预备回家奔丧吧。”江氏道:“那是自然。你快去报丁忧,预备交代。至于家里的事,满有我一人料理。好在尤升来了,他是最可靠的,帮我收拾好了,咱们起身就走。”玉琳当日便过江报丁忧。庄制军派汉口道兼代局事,传见玉琳,嘱咐他:“守孝百日,便回来就差。好在你不是实缺人员,也没有什么妨碍。这外交局的差,我先不委别人,你早去早归便好。”玉琳谢了。临走时候,庄制军还送了二百银子奠敬、二百银子盘费。阖城文武见制军如此优待,谁不巴结,净奠敬就收了三千多两,以外帐子等类不计其数。
王琳择好了十月初二起身,坐京汉车先到北京。没想到走至河南郑州,前面忽发生了撞车的危险。客车损坏了十几辆,连路轨也伤毁了一大段,三五日内不能开行。玉琳无法,只得暂住在郑州客店。这客店名叫鸿升店,倒是一个老字号,只是人类混杂,什么客全住。玉琳在这店中住了两日,不免拿出官派来,嫌店小二伺候不周,要送到郑州衙门打板子。哪知河南人的性情,却与湖北不同。湖北人怯官,一拿出官威来,他便吓得尿屎直淋。河南人抗官,你要拿出官威来吓他,他索性同你直顶到底。小二见玉琳发脾气,要把他送官,便冷笑道:“好好,请你送吧,不送的是妻孙,怕你送的是个老丈人。”玉琳自入官场以来,哪里受过这样顶撞,立时大发雷霆道:“反了反了!我先打你这个混账东西。”说着便抢过来,要打小二嘴巴。小二连忙闪开,嚷道:“你真不要脸啊!你再打我,我可要还手了。”此时张立尤升四五个下人,全跑过来。一见这情形,不问青红皂白,一拥而上,攒殴这店小二。哪知这小二既有气力,又会拳脚,一转眼便被他打倒了两个。偏巧玉琳住的后院,打起架来,前边楼房满不知道。玉琳见仆人被他打倒,此时心中方有些害怕。自问虽有势力,却难免吃眼前苦,便想跑到前边去喊店家。正在危急之时,却见同院住的一位客人,推开房门出来,大声喝店小二道:“小马你又闯祸吗?还不快把人家扶起来,你再要这样,我就打你了!”小二一见这人,立时收了手脚,规规矩矩地说道:“二爷我不敢打人,他们大家围打我,我难道甘心挨打不成?”客人喝道:“胡说!你不惹人家,人家就打你吗?”玉琳此时见有人出来解围,便不去叫店家了。细细端详这客人,见他有二十七八年纪,玉面朱唇,像一个书生模样。只是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只凤眼,奕奕有光,隐隐含着一团杀气。拿玉琳这样骄傲的人,却不敢和他对眼光。他心里想这必是一位世家的少爷,连忙含笑拱手道:“这位大哥贵姓?适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