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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一杯酒入肚,仍然接续着说:“你交他们这些朋友有损无益。那一次他们大家捉弄你,硬派你同人家拼命,幸而人家不理你,要不然那时候就出了危险了,你还不醒悟,同他们鬼混些什么!”联星诺诺连声,说:“娘说得是!从明天起,我就远远地离开他们了。”老太太听他这样说,脸上才有了笑容,说:“早就应当如此。躲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联星陪他母亲吃饭,自己因为憋着一肚子闷气,哪里吃得下去?老太太问他为什么吃饭不香,莫非又有病吗?联星随将皇室下诏逊位,龙子春宅中怎样唱戏过排,漠不关心,自己怎样同大家怄气,对他母亲略略地说了一遍。老太太听罢,也不觉叹了一口气,说:“完啦!可怜大清朝三百年的天下,就这样断送啦!其实要叫我看,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地方。这几年一班亲贵同我们那些有钱有势的旗人,终日胡闹,一点正事也不办,不亡国等什么呢?”联星道:“娘说的虽然有理,但是咱们旗人受皇家二百七十年的豢养,如今到这存亡生死关头就眼巴巴的袖手不管,似乎于良心总有点说不下去吧!”老太太道:“我们辈辈吃钱粮,当然要讲良心。不过良心也是要大家讲,净我们一家讲良心,他们全不讲良心,也办不了事啊!”联星道:“孩儿总不信我们满族之中,全都像龙子春一干人,再没有一个讲良心的。我想北京城虽然寻不出来,或者咱们老家,民风淳厚,还有仗义勤王的,也说不定啊!”老太太也不答言,只低头吃饭。吃过饭便督催着儿媳妇切肉剁馅子,预备着包煮饽饽。老太太带着四岁的孙女花姐到大街上去看热闹,联星乘这个空儿将他二弟联桂招呼到自己屋中。
这时候屋中静悄悄的,只有他两个人,联星低声说道:“我明天就想到东三省去了。”一句话把联桂吓了一愣,说:“上边有什么差遣吗?怎么大年初一的就想出外呢?”联星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为良心所驱迫,不得不这样。上边纵然有差遣,也不能硬派在正月初一上路,不过我心里热血沸腾,一刻也不能再待,只好拼着正月初一走了。我此去是想号召东三省的满族共起勤王之师,诛讨那个操莽,恢复我大清三百年的旧业。”联桂还在游移着,说:“哥哥这种走法总有点不妥当。一者老太太知道了,怎能放心得下?二者团部里边,你也不挂号,就这样随便一走,连营长也担不起啊!叫我看,无论如何,你还是少安毋躁,多过几天。等北京方面实在想不出主意来,再到东三省去也不算晚,何必忙在一时呢?”联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兄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北京方面,丝毫没有一点指望了,那一群毫无心肝的人,他们正打算怎样献媚权奸,巴结当道,唱一出《卖身投靠》呢!还能同他们合作吗?敬亲王现已跑到东三省去,我是想去投奔他。亲贵之中,还就是他有一点骨气,除去他再没人了。你说怕老太太不放心,我倒有法子,最好是不必叫老太太知道,她要知道了,一定不放我去。你就对老人说我在军营中很忙,不能挂号出来,眼前也就蒙混过去了。至于团部里,我想挂三个月的号,就说咱的叔父在东三省卧病,拍了电报来,叫我亲自到东三省去接他。我因为来不及当面挂号,只得留一纸呈文,请营部代转。他纵然不准,我已经走了。至大不过把我撤差,还有什么办法呢?”联桂见他去意已决,知道无法挽回,只可答应着,说:“你一定要走,也得预备一点盘缠,收拾收拾衣服行李,难道这样就走了不成吗?”联星说:“我身上还有二三十块钱,足够路上用的。至于衣服行李,我只要脱去军衣,换上便服,扮作商人模样,也不怕检查,有两天就可以到关东了。先在盛京住两天,一者访访朋友,二者看看形势,再定行止。你看这样,还有什么不妥当吗?”联桂道:“很好!没有不妥当的。不过嫂子那一方面,叫她知道不知道呢?”联星想了想,说:“还是以不叫她知道为是。妇人家没见识,她知道了,一定要阻拦,阻拦不住,她一定要告诉老太太,那时反倒多所牵扯,走不动了。回头我换衣服,只说是正月初一,到各亲友家拜年,他们一定不疑惑,也就蒙混过去了。以后家中的事,只求老弟多多偏劳。我既以身许国,不能再顾及家庭了。”他说到这里,止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来,联桂也为之惨然不欢。正说着,老太太已经领孙女回来,二人赶紧打住,不敢再说了,忙张罗老太太吃夜饭。此时恒氏已将饽饽包好,收拾了几样菜,请老太太喝酒,他弟兄在左右陪着,一家欢欢喜喜地过年。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婆媳尚在梦中,联星便偷偷地换好了便衣,同他弟弟联桂握手作别,彼此仿佛有千言万语,只是急切间一句也说不出来。联星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在娘身上多尽心吧!”说完了狠一狠心,便出门而去,连头也不曾回。他此去并不是到车站,因为正月初一,京奉路向例是停车一日,客货都不能行,联星是知道的,他焉肯去碰这钉子?他是到一个至近的朋友家里,这人姓锡名龄字文年,是满洲镶白旗人,同联星在军官学校一个班里毕业,而且是换帖的弟兄。锡龄比他大两岁,同在禁卫军里充当连长,他两人志同道合,全自命为宗社党健将。不过联星主张急进,他是主张缓进的,因此宗旨微有不同。联星的一切秘密,有时候宁瞒家人,却不肯瞒锡龄。他这次忽然想起要到东三省去,又虑到北京的事情交给谁办呢?并且北京也得有一处秘密机关,好彼此互通消息,以为将来起事的预备啊!他一想便想到锡龄身上,所以出了家门,便一直到西城象坊桥锡龄的家里,去寻他。偏偏锡龄也出门拜年去了,锡龄的妻子便把联星让到家里,请他候着。吃过早饭,还不见回来,联星一个人便到护国寺去闲游。初一开庙门,逛的人非常之多,联星信步走去,走到一处卖豆汁的摊上,随便坐下,盛了一碗豆汁,慢慢地喝着。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却把联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锡龄。联星不觉喜出望外,说:“二哥,怎么也来到这里?”锡龄道:“你才从家里出来,我就回去了。你嫂子说,你到护国寺闲游,我便即刻赶了来,果然在这里遇着。咱们还是回家吧,今天没有什么地方可逛,并且茶饭馆子也都关着门,与其怪冷的在棚子里喝茶,还不如暖暖和和的在家里多坐一刻呢!”联星点头称是,给了豆汁钱,叫来两部车子,一直拉回锡龄家中。
联星把要上东三省的话对锡龄说了,锡龄说:“你何必这样性急呢!”联星道:“二哥,你不知道,如今在热火头上,还容易号召,等日子一多,人心全冷下去,再想号召也不易了。我今天来,是同您商量,将来北京方面,总得有一处机关,彼此时常通信,磋商起事的种种预备,我想就在二哥家里也可以吧?”锡龄忙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想咱们全是军界中人,平常日子,人家就非常注意,要是常常有信来,更免不了要受检查。倘被他们查出一点痕迹,我们的身家性命,不但做了无谓牺牲,便是咱们所图谋的这件事,也不免根本破坏了,那如何使得呢!”联星道:“既然这样,旁处更没地方可寻了。”锡龄想了想,说:“目前倒是有一个地方,绝不至引起人的注意。要不然,就借用这个地方吧!”联星忙问是什么地方,锡龄道:“要说起这个地方来,可非常严密呢!你知道冯二混家里吗?”联星说:“知道!知道!她不是住在顺治门外粉房琉璃街吗?我记得同二哥去过两次。她那里倒真是僻静,错非靠得住的人,休想进得去。不过二混未必肯给咱们帮忙。”锡龄道:“你不知道,冯二混虽然是一个女人,她却天生的有点侠气,并且据她自己说,他们上辈也是满洲人,她的祖父,还做过钦差大臣呢!后来因为临阵失机斩于菜市,家产也被抄没,并削除旗籍,这才改姓了冯,她本人竟至流落为娼。其实她的心里,始终还是忠于满清。有两次对她提起革命来,她还是咬牙切齿地痛骂不休。这种事要托付给她,她一定肯帮忙的。”联星道:“果然这样,那就好极了。请您把她的门牌号数开给我吧!”锡龄立时写好了一个纸件儿,交在联星手里,当日联星便住在锡龄家里。
第二天早六点钟,天光未亮,锡龄便送他到火车站,替他打好了票,把他送到车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