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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光走后,吴必翔回来,自然先到姨太太房中。樱花正抱着她那三岁小儿,在床上玩耍。必翔也凑过去,逗弄孩子。樱花乘势便向必翔说道:“我们母子两个打算乘船回日本去,连舱位全订好了,大约明后天,就要起身走啦!”必翔听她这样说,恰似半空中打了一个焦雷,立刻吓得手足无措,忙问道:“你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呢?过的好好日子,怎么忽然想起回娘家?遥遥一万多地,那三岁的小孩子,如何能受得了?倘然有一个山高水低,那时后悔岂不晚啦!”樱花冷笑了一声,说:“你这老头子,说得倒真好听!你自己也不想一想,你如今快六十岁的人了,到底还能活几天?我今年才二十几岁,小孩子不过三岁两周,将来你一挺腿,我们母子两人,得在大太太手下讨生活。她哪时不高兴,便把我们驱逐出门,银子钱全在她一个人手里,我们母子二人,离开你的家,只好去讨饭吃,还有旁的路子吗?所以莫若趁你活着,多少给我们几个钱,放我们早早逃生,这也是你的阴功德行,你又何必做那种假惺惺呢?”必翔道:“岂有此理!我跟前没有三个五个,就是他这一条根,大太太是他的嫡母,将来还得要倚靠他呢!哪里会有驱逐的话!你这可真是想入非非了。”樱花道:“人心隔肚皮,你信得及我却信不及。将来真到了为难时候,你还能管得了吗?”必翔道:“你无论说什么,横竖不能放你母子走!我活一天,你就得在我眼里头住一天。再说这孩子虽小,是我们中国人民一分子,绝不能叫他变成你们日本国民。你不必妄想了。”樱花道:“你既一定不放我们走,得应许我两样条件,如果有一样不应,我们依然还是走。你就烦出大总统的人情来,也是无效。”必翔道:“你说吧,不要说两个条件,便是十条八条,只要我做得到的,也一律应许你。你就快说吧!”樱花道:“头一个条件,你得拨给我十万两银子现款,缺一个也不成功,这个你能应许我吗?”必翔倒吸了一口气,说:“我是一个清官,哪里来的这许多银子?你这不是成心难我吗?”樱花笑道:“我也知道你是清官,不过我说的这十万两银子,并用不着你自己掏腰包,你只肯答应替人家办一办,人家就能替你代出。你看这是多么便宜的一件事。”必翔平素知道樱花好包揽官司,心想这不定又是多大难题,叫我去办。随说道:“谁肯轻易出十万两银子?这许又是什么要命的官司,我向来是不受赃钱的,你万不可随便应许人家。”樱花啐了一口,说:“呸!人家还不曾说明白,你就硬下断语,你准知道是为官司吗?你准知道人家那十万银子是赃钱吗?”必翔见樱花生了气,忙抚慰道:“你别生气,我这也不过是瞎猜。究竟为什么报效,请你说明了,也省得我捉摸不定。”樱花这才把灵光所托的事向必翔详细说了一遍,必翔是一边听着,一边摇头,不待她说完,便拦道:“你不要害财迷病了。世界上决没有这样的事!明明地下藏着五十万两纹银,却甘心受穷。等到二十年以后才发掘,这样不近人情的事,只能蒙你们妇人家,我是绝不肯信的。况且灵光的为人,就靠不住。他向来是无风三尺浪,混想发财,你为什么听他那一套呢?”樱花道:“你这叫多虑。人家的银子,人家想哪时掘就哪时掘,你管他近情不近情呢?反正掘出来有你十万,掘不出来,也费不着你一个钱。你推三阻四,究竟是什么居心?难道怕我得了去,你看着眼热吗?”必翔道:“岂有此理!你得我得是一样,我为什么眼热呢?我这不过是推测事理之谈。你一定乐意办,又费着我什么呢?你叫他把禀帖递上来,我这就批准。明天就派警去弹压发掘,还不成吗?”樱花听他完全应许了,立刻喜上眉梢,从怀中把呈文取出来,一面揭开墨盒,拨出手笔,说:“你批吧!”必翔略略地把呈文看了一遍,便援笔批道:“呈悉。准如所请办理,并派干警弹压监视。”批过了,交给樱花。又把他本宅中的外勤警察叫了两个来,一个叫长兴,一个叫福顺,全是旗人,平日很得必翔的信任,因此才派了两个优差,又再三嘱咐他们好好地监视着,防备掘出之后以多报少。将来你两人,也可得一点实惠。两个警察欢喜跳跃地去了,樱花还不放心,又把一个跑上房的小厮名叫鹿儿的招呼到自己屋中,密密地嘱咐他:“你代表我去寻徐先生,同他到掘银子那个地方,睁大了眼睛看着,如果掘出来,你要暗含着记一个数目,将来免得受他们的蒙混,并且你还从中可以分润他几个钱。我因为看你可靠,才派你这种优差。要是别个,花钱运动也运动不到手呢!”
鹿儿本是一个极顽皮极刁钻的孩子,如今受了姨太太委托,公然当起姨太太的代表来,他的身份便立刻高了八丈,喜洋洋地出了公馆,一直去寻徐灵光。才一进公馆的门,就看见一个人,仿佛像疯子似的,蓬头垢面,却穿着一身泥污破烂的洋服。走起路来,一溜歪斜,满嘴里也不知说的什么话。灵光在一旁架着他向外走,鹿儿因为躲闪不及,恰恰同他撞了一个满怀。那疯子举起手来,便打了鹿儿一个耳光子,还骂道:“什么东西!敢来挡老爷的路。”鹿儿在主子跟前,都不曾挨过耳光,如今被一个不相识的疯子打了,他如何肯善罢甘休!立刻也撒起疯来,拉住那个人的衣裳,大撞其头,嘴里也乱骂道:“臭要饭的花子,就敢伸手打人!你也不睁眼看看,送你到警察厅,先押三个月再说!”哪知鹿儿不说警察厅还好,他这一提警察厅,更触动了那疯子之怒,骂道:“你原来是警察厅的狗,我今天非打你这狗不可。”一边说着,那拳头更雨点一般地擂下。鹿儿也伸手打他的嘴巴,徐灵光忙拦道:“鹿二爷!你不可无礼!这位是宣慰使臧大人!”鹿儿骂道:“什么脏大人,臭大人,我一概不管。我从来没看见过有这样破要饭的大人!你趁早不必拿大人两个字唬我!我什么没见过啊!”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亏门外的警察,同灵光两个听差的,把鹿儿拉到一边去,才算解了围。
灵光将臧汉火送到大门外,仿佛送祟鬼似的,把他架上马车一直拉到新租的房子去了。然后进来接待这位姨太太代表,鹿儿仍然是哭着喊着的不答应,说是扯破了他的库缎棉袍,踩脏了他的武备斋靴子,我这代表也不当了,非回宅去见姨太太当面诉这委屈不可。灵光无法,只得拿出二十块大洋钱来,作为赔偿他棉袍靴子之用,他这才不说什么了。灵光知道他此来的职务,便对他说:“我这里也有一位监视人,最好你们二位同往。我给你介绍介绍。”随将鹿儿引到书房,同他家那一位教读的老夫子相见。灵光家中的老夫子,是京西房山县的人,复姓上官,单名一个喜字,号叫仲禄。虽然也是一位黉门秀才,但是他可绝对不是秀才的行径,什么调皮无赖的勾当他全能做得出来。灵光为何要请这样一位老夫子呢?其中也有一点渊源:因为警察厅里的卫生处长卞子康也是房山县人,同上官喜是同学朋友。并且在他未发迹以前,也同上官喜在一处狂嫖滥赌,并伙同诈欺取财。这一年在房山实在立不住脚了,是上官喜在车站上骗了山西人一笔财。要问他怎么骗的?说来也真可笑,原来上官喜家中本是财主,有四五座煤窑,还有六七处买卖,内中一位掌柜的叫老郭,是山西榆次县人。在他们铺子里一住十年,不曾回家,手中积蓄了三千两现银子。这一年忽然想回家,却不肯把银子汇回去,一者舍不得花汇费,二者又怕路上出了岔头。于是把三千银子随身带着,怎样带呢?他真是异想天开,定打了十把洋铁壶,每一把壶里装上三百银子,一律提入火车中,随身带着。这真是身不离货,货不离身。自以为再妥当不过了,哪知未走以前,被少东知道,注上了意。临走这一天,上官喜预备了极好的酒给他饯行,喝得有些醉意了,又亲自送他上火车。郭老西喝得糊里糊涂,就上了车。上官喜乘他觅坐之际,一手提着一把铁壶,跳下车来,交给卞子康一把,自己提着一把,一溜烟早跑得没有影儿了。他本人跑到天津,半个月工夫把三百两银子花了一个精光。卞子康却拿这款作盘缠,一直跑到沈阳。那时候正是余双仁做东三省总督,便夤缘入了双仁的幕府。后来双仁回京,他也随着回来。几年的工夫,居然做到北京警察厅卫生处处长。上官喜知道他发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