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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笑吟吟地答道:“宫保这种期望,恐怕不易实现吧。我国要真有周遇吉那样守土的大员,还不至糟成这种样子呢!只好听戏吧,要想看现代的周遇吉,恐怕不容易了。”在座的人也都一律附和着,说拉中堂的话诚然有理,我们也只好看戏吧,没有地方去寻周遇吉了。项子城听他们发这种议论,心里不觉好笑。载兴在那里早等不得了,向谢大福说道:“你下去告诉李库儿,就说宫保想听全本的《宁武头》。从上寿唱起,叫他两个哥哥李六李七同他配,李六的老夫人,李七的一只虎,要加点劲儿唱,不许脱懒。宫保还有赏赐呢!”大福应了一声者,扭头下去。不大工夫,便是《宁武关》开场了。李寿峰的太夫人,乔蕙兰的夫人,冯惠林的公子,陆金桂的家院,这全是唱昆腔的老角色。少时李鑫甫扮出周遇吉来,金甲红袍,气象严肃。上寿一场,悲歌婉转,把一肚孝思,和一腔衷情,连带地描写出来。看戏的见了,都不觉为之起敬起畏。李寿峰的太夫人训子一场,说白沉着有味,真可称一字一泪。在座那些王公大臣,虽然是毫无心肝,但是听到这里,良心发动,也不知不觉毛骨悚然。那心肠软的,还在背地里暗自弹泪。足见戏剧感人之深,真比演说的效力还大。作小说的人,一再谈戏曲,也是因为这种技艺,与人心世道有很深关系。要借戏曲引到大题目上,与寻常评戏的性质,迥乎不同。闲言少叙,却说李鑫甫,正演第一次上阵折回,被他母亲申斥了一番,自己含着一泡眼泪,又持枪上马,杀上前去。及至二次又折回来,想要同他母亲再见一面,不料帅府中已经起火,满门家眷,全葬身火窟了。此时周遇吉以枪拨火,做出那种悲惨痛苦的神气来。在座之人,也有鼓掌的,也有跺脚的,也有掩面不忍观的,也有长声叹息的。至于两厢的女眷看了,十个倒有八个以巾拭泪。
正在大家注目凝神,看这一出悲剧之时,忽见谢大福慌张张的,引进两个人来。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一个是二十上下的青年。只见那青年穿着一身重孝,哭丧着脸,随谢大福一直走到项宫保座前,匍匐在地上,抱着宫保的腿,大放悲声。这一来,把在座的全都吓了一愣。大家心中,不约而同的起了一种疑团。以为当这大庆生辰、欢天喜地之时,怎么谢大福居然有这大的胆量,竟敢把这披麻戴孝的人,引至寿堂之中,难道就不怕宫保同夫人嫌忌讳吗?谁知宫保不但不忌讳,反倒一把将那少年拉起来,面上立现一种惊愕悲惋的神气。向那少年道:“贤侄你为何这种样子,难道山西有什么变局,你父亲出了什么意外吗?”
作小说的人,一支笔难说两家事。原来这少年姓鲁名建功,是山西巡抚鲁仲琪的第二位公子,鲁仲琪本是江苏人,再榜进士出身。少年科甲,散馆的时候,改授广西知县。在广西做了十几年县官,真是洁己奉公,爱民如子,只饮民间一杯水,不受民间半文钱。因此官声极好,上峰极为器重,后来由知县保升知府,又在江西做了两任知府、过班道员,署理九江道,又实授南昌道。由南昌道升臬司,由臬司又升藩司。后来山西巡抚出缺,那时项宫保正做军机大臣,力保鲁仲琪循良卓著,山西地方安静,重在察吏爱民,必须像仲琪这样的,才算人地相宜。朝廷因项子城说得很有道理。便特旨升鲁仲琪为山西巡抚,命他来京陛见。仲琪到了北京,知道此番升官,宫保很有力量,不免动一点知己之感。因为自己并不曾花钱运动,得任封疆,若非当道爱才,何以至此。因此除照例晋谒几位军机大臣之外,又连到项宅去了几次。项宫保与他并坐深谈,见仲琪果是一位有经济有学问的人才,便发起要同他换帖。仲琪也乐得结识这位有势力的盟兄弟,朝中也好有人随时帮忙。换帖之后,两人同庚,项宫保比他只长两个月,他便呼老项为大哥。又叫他的太太许氏带着两个儿子,前来拜盟伯同伯母。原来仲琪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小姐。长子名叫建藩,也是少年甲第,现为翰林院编修。次子名建功,才十八岁,在日本留学,已经快毕业了。因为暑假回国省亲,所以随他父亲同来北京。大小姐已经出阁,嫁给一位留洋学生。二小姐还待字闺中,不曾许人。许夫人带着儿子女儿,特到项宅来拜见。项宫保很是欢喜,夸赞这两位盟侄,将来全是远大之器,很同他们谈了一会。过了没几天,仲琪便带着家眷,到山西赴任去了。这山西虽邻近畿辅,却是瘠省。全省钱粮租税并不多,而且出产很少,十年九旱,在各督抚缺中,是最不优的一个缺。又加上仲琪为官清廉,凡非义之财,是一个也不肯要的,因此他这堂堂大帅,还不如一个优缺知县进益丰隆。好在仲琪做了十几年官,一切衣服饮食,家庭享用,还同做寒士时候差不多,所以山西虽苦,他自己倒不觉得怎样。后来项宫保致仕回家,他骤然失了这个奥援,论理山西这个缺,当然做不长了。谁知摄政王存了一种成见,倒借此保了仲琪的地位。什么成见呢?摄政王处在晚近时代,也知道海外的革命党闹得很凶,因此满汉种族之见,益发牢不可破。他总觉着汉人做封疆大吏有些靠不住,便慢慢地用点手段,将满人提升总督,位至兼圻。如东三省总督宋耳顺,四川总督宋耳盈,两湖总督祥呈,陕甘总督升润,这全是旗人中铮铮佼佼的。其余如三江总督,虽然是汉人,却派铁木贤在一旁监视着,也同满人做总督差不多。这样布置总算是如了心愿,但是表面上又不能不压一压汉人的口面。于是,拣那边还瘠苦的小省,位置几个汉人做巡抚,借此好挂出他那融和满汉的招牌来。这也算是一种滑头政策。仲琪恰赶上这时候。摄政王想,山西人民素称懦弱,绝不会发生革命的事情。鲁仲琪虽是汉人,到底书生出身,就知道忠皇爱民,更不会有什么野心。留着他做一个汉人督抚效忠皇室的表率,倒也很好。因此便保留他那巡抚地位,始终不曾动摇,总算是走幸运了。摄政王因为存了这种心,曾两次传旨嘉奖他,说他察吏安民,政绩卓著,不愧循良之选。仲琪得了这种考语,真认为扆眷优隆,益发矢慎矢勤,忠于所事。
他本是旧学中人,对于新政,并不十分提倡。那时山西在日本留学的人很多,毕业回国,都想在本省谋一点事。学工业的便主张制造;学矿业的便建议开山;学陆军的,便条陈练兵;学教育的便锐意兴学。仲琪只是口头敷衍,却不肯实力提倡。因此这些留学生,对于他本没有好感。也是冤家对头,内中只有一个留学生,仲琪偏特别赏识他。此人姓颜名得峰,字伯山。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又实地见习了一年。回国之后,便禀见抚台。仲琪同他谈了两回,大加赞赏。说他少年稳健,智深勇沉,将来必能担当大事,当时便委他为巡防营营官。颜得峰自任差之后,非常勤慎。又条陈改革营制,一切全按照日本的新法编制,仲琪也都批准了。过了一年,恰赶上巡防营统领出缺,仲琪便越级拔擢,将他提升了统领,后来抚标中军参将,升了大同镇总兵。颜得峰又奉委兼署抚中参,这一来,他的兵权势力,要算全省中第一个人了。在前清时代,左武右文,各省武官,虽有提督总兵,到底还不如督抚的中军权力较大。别看督标是个副将,抚标是个参将,却比提镇有权。多有现任提镇,情愿舍弃现有地位,降一格去署理中军副参的。就因为是能与督抚接近,借着督抚的势力,对于本省文官武将,全可以打秋风,通关节,弄几个钱花花。颜得峰从一个陆军留学生出身,不到三年工夫,居然做了统领,还兼署抚中参,这样的特别知遇,无论何人,也不能不感恩知己了。哪知后来鲁仲琪满门家眷,也就因此断送了。这不是天定吗?辛亥的这一年,仲琪长子建藩,因为身在翰苑,自停止科举之后,所有主考房官学院各种差使,全都连带捐免了。在那些有运动的翰林,或放提学使,或放府道,尽都求着外用了。至于多数没有运动的穷翰林,也有在京就馆的,也有请假回籍的,多半全都星流云散了,谁也不肯在翰林院受清风,每季图那五石六斗的俸米(按翰林院编检为七品京官,每年按春秋两季领俸,每季俸米,七品官为五石六斗)。因此建藩便也借省亲为名,请假到山西去了。仲琪见儿子来到署中,便叫他帮着批阅文牍,自己也可以省些气力,因此几个月也不曾回京。假期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