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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子城留他在园中住了两日,用话套出他的来意来,便恳他复奏时,多说几句好话。宝芬得了金丝猴的贿赂,自然是满口应承,无可不可,并且在辉县就将复折拟好,亲手呈与项宫保过目。子城又将他原折中不妥之处,又更换了几句,然后眼看着缮写清楚。好在宝芬此次出巡,原把印带出来,是预备查办子城,如有不妥之处,立时就可拜折。没想到真用着了,不过是为人利用,不是他自己用罢了。项子城拿出一件金丝猴皮袄来,便将这天大的事化作烟云,枭雄的手段,诚然不可企及。但是旗人的贪小利忘大事,完全无用,也就可想而知了。
闲言少叙。却说宝芬在项子城花园中将复折办好,便即刻由这里拜发了。子城见折子已经发出,方才放了心,又同宝芬周旋了两天,他这才带着随员回开封去了。摄政王接到宝芬的复折,仔细阅看。见他内中所叙,总是说项子城足疾甚剧,需人而行,近来在家中闭门思过,从不同外界往来。而且门户萧条,以养鱼种菜为活,布衣蔬食,终老林泉,已久无仕宦的思想。奴才随时试探,每提起朝廷来,该大臣感激涕零,自言世受国恩,未尽报效万一,如今以足疾渐成废人,有负皇上曲赐矜全之德。奴才观该大臣所言,出于至诚,自未便壅于上闻,云云。摄政王见了,将信将疑的,把胸中嫉视之心,总算减去了一半。少时庄之山入见,便将这复折给他看。之山看完了,叹道:“子城世受皇恩,他无论怎样没心肝,也不至对于我圣清怀抱异志。王爷自请万安,臣之山敢以百口保之。”摄政王听了这套话,将心中的猜忌已然去了八九分。
不料之山去后,偏偏陆军部尚书铁木贤、陆军部侍郎兼步军统领善辅,因为禁卫军统领问题,一同见摄政王。王爷因为他二人是自己的心腹,便把宝芬的复折递给他们观看。铁木贤看完了,从鼻子中哼了一声道:“宝芬这东西,实是废物!他不但不能体贴朝廷的意思,反倒给项子城作辩护人。这种人,真乃太无心肝!他愣敢下断语,说项子城闭门思过,终老林泉。试问他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这不是小孩子话吗?”善辅接着说道:“这也难怪。宝芬本来是一个庸才,凭项子城那样诡诈机变,要玩耍他,还不是弄之股掌之上吗?只消几碗米汤灌下去,管保叫他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个折子,据奴才看,未必不是项子城的手笔,不过叫他出名盖印就是了。”摄政王被这两人用话一激,不觉又生起气来,拍着桌子,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我这就下旨意,革宝芬的职。”善辅忙谏道:“王爷请息雷霆之怒,这件事也不可太操切了。一者宝芬虽然糊涂,总是满洲的大员,既无大过,岂可自剪羽翼;二者打草惊蛇,益使项子城心中不安,他倘然铤而走险,朝廷岂不从此多事。依奴才的主意,面子上对项子城大度包荒,使其不疑,骨子里将兵权全收入满人手中,使他们汉人没有造反的余地,这是最好的法子。千万不可彰明较著,与汉人为敌。”铁木贤也赞成此议,说:“奴才们今天来见王爷,就是因为禁卫军统领冯国华本是项子城的部下,此人精于兵法,骁勇善战,是今世的韩信。他统带禁卫军,将来恐怕有些不便。虽然善辅有节制该军之权,到时候他受节制不受节制,谁也没有这个把握,总是早早想法子,更换更换才好。”摄政王听了,很踌躇地问道:“更换谁呢?咱们满人中,有胜任的人吗?”善辅道:“冯国华专能收买军心,这一万多禁卫军,同他感情极好,要骤然换人,还怕带不了呢。依奴才的主意,暂时先不必换人,最好由亲贵中派一位作监军使兼管粮饷,便可操纵一切,不怕他不受指挥了。”摄政王道:“这个主意不错,就派载滔去吧。”说罢拿起笔来,便写了一道上谕:载滔着兼充禁卫军监军使,总管粮饷事宜,钦此。
你道这载滔是谁?原来是摄政王的亲胞弟。摄政王一共弟兄四人,大爷便是光绪皇帝,乃醇亲王正福晋所生,二爷便是摄政王载沣,三爷是贝勒载洵,四爷是贝勒载滔。这兄弟三人,是醇王侧福晋所生。载沣当过几年军机大臣,虽然懦弱无能,倒还是规规矩矩,不敢任性胡为。到了载洵、载滔,可就大大不然了。载洵的脾气是视财如命,终日持筹握算,专会赚钱,甚至十元八元,他全不肯放过。载滔的脾气却与他完全相反,把金钱看得不如粪土,随意浪费,毫无一点节度。他二人各有一种癖好。载洵专讲口腹之欲,一日三餐,非常的讲究。凡各省甚至各国出名的中西菜品,他全要亲口尝过,比较高低。并且他还有一样绝技,凡调和五味,煎炒烹炸,满汉全席,中西大餐,凡厨子应有知识技能,他是无一不精,无一不晓。每逢满汉大员宅中办什么婚丧大事,他总是戴着宝石顶子,穿着四开气八团龙的袍子,杏黄缎八团龙马褂子,打扮得很威武的。不拘谁看见,都知道这必是亲王贝勒,怎敢不格外恭维。哪知这位爷进门之后,同主人略作周旋,他便要打听厨房在哪里。伺候爷的侍卫,全晓得他这脾气,不等他问,便过来回,厨房是在东院或在西院,管厨的是何人。他听了也不坐一坐,便一直奔了去,连头上的帽子全顾不得摘下来,便一头钻进厨房。九城的满汉厨子,没有不认得他的,一见爷进来连忙请安,高高地说一声请爷安。他头一句先问:“预备齐了吗?”厨子照例回道:“调和预备齐了,候爷来指教怎样下手。”载洵此时得意极了,先把帽子摘下来,交给侍卫,然后将黄马褂子脱下来,也叫侍卫包好。此时侍卫早把他的油裙取出来,系在团龙袍子上。他便对厨子道:“小子们,调和次序预备好了,等我自己下手。”此时但听刀勺乱响。这位大贝勒在厨房中,实地试验这代庖的技艺,果然炒的菜另有滋味。等炒过几样来,他的瘾也过足了,便将炒勺向旁边一放,将油裙解下来。侍卫赶忙把帽子替他戴好,马褂替他穿好,他摇摇摆摆地,仍旧走入客厅。此时厅上坐席吃酒的人,见他进来,连忙全离座拱手道:“爷辛苦了,我们不知是哪世修来的口福,今天得尝着贝勒爷亲手调和的滋味。我们在这里谢谢了!”他听了这套奉承,立时欢喜得手舞足蹈。其实大家是拿他开胃,凭一位堂堂的贝勒,光绪皇帝的亲弟弟,宣统皇帝的亲叔叔,偏要去当厨役,这不是自轻自贱吗?然而性之所好,自然是乐此不疲。按说摄政王既知道胞弟是这种材料,最好派他管御缮房,才算是用当其才;哪知这位王爷真是奇想天开,硬派这位乃弟管理海军处。彼时还没有海军部,因为项、庄两军机大臣力倡维新,以为世界交通,非海军不能立国,硬主张着设了一个海军处,总管全国海军事宜。请摄政王简派一位王大臣,管理这个机关。摄政王一想,这是关系全国军权,万不能叫汉人掌管,必须由满人中选一位亲支近派的人,这事才觉着妥当。想来想去,便想到自己兄弟身上,特派载洵为管理海军处大臣。其实海军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他连影儿也不知道。
算从接了这个差事以后,倒是时刻留心,想得一点海军知识,好在这海军处里边充一充行家。倒很调用了几位老手,全是当年李文忠公派赴英美,留学海军毕业回国的学生。这里边很有几个翘楚,回国之后,可怜朝廷不知爱惜人才,一个个不是用非其才,便是闲起来没有事做,也有赏举人的,也有赏进士的,也有派在各部当差的,也有派往各省效力的。内中第一有名的,叫严复。这位严老先生在英国学海军时,他的学业较比英国及各国的留学生,全高出许多,考列第一。哪知回国以后,朝廷糊里糊涂地赏了他一个举人出身、内阁中书的职衔。他连中国字全不认得,如今却派他掌管敕书诰命,这不是活活开玩笑吗?哪知这样难为他,倒是成就了他的学业。他每逢上衙门去,各同僚全拿他当外国人看待,处处同他开胃。有时候拿几本官衔册来,请他撰拟诰封的四六文;有时候拿一道阁令来,请他办公事稿。可怜他不认得字,却从哪里办起?只可作揖请安,说许多好话,请同人代为偏劳。无奈日久天长,总觉着十分可愧。好在这位先生本是福建的世家,家中很有几个钱,他便立志读书,先将差事完全辞掉,特在寓中请了一位学问渊博、精通汉文的大儒,专门教他中国文字。他是昼夜攻苦,寒暑无闲。老天不负苦心人,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