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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愣了一愣,似是不解他话中含义。
梅尧君几乎要被他的反应气得笑出声来。人皆有爱恨嗔痴,独修道之人最是无情。他们无悲无喜、无爱无憎、无欲无求、无怨无怒,而初九对他的包容,究竟是因为情爱,还是因为无动于衷,他亦没有一分底气敢断言。原以为自己占尽上风,结果却是初九精明算计、一毛不拔,哄得他满盘皆输山河倾溃,而自己得以全身而退。
他的手指爱怜地拂过初九的面庞,从因消瘦而更显出青年轮廓的脸颊,到雾里远山似的长眉,到修剪粗糙于是显得怯生生的鬓角……初九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言,他从不会反驳什么,也不会拒绝,像任人摆布的石头,却偏偏是块油盐不进的顽石。梅尧君望进他深涧般平静的双眸,突然发现彼此陌生得可怕,竟像是从未相识过一般。
“初九,”他轻声念道,“初九道长,初九……观主,你请回罢。”梅尧君复又坐回榻上,面无表情,眼底是漫无边际的冷漠,正如漫无边际的雪原。若情爱即是大梦一场,若一场梦能长似一生,梅尧君定然奋不顾身,可如今正到了清醒的时候,容不下他再有缱绻。
作者有话要说:
☆、收买
梅尧君撑了一把紫竹木骨的伞,山中严寒,扣住伞柄的手微微有些僵硬。此时并未下雪,树梢上重重地压着积雪,零零星星地听见积雪崩落敲打在伞面之声。西面,新月正半埋在树梢拥簇的团团白雪中,陆竟估算着时辰,从一旁树上跳下,附上梅尧君耳,道:“公子,依属下看来,他今夜是不会来了。”
梅尧君的耐性消耗殆尽,将伞塞给陆竟,道:“回房。”
两人方转身,便听见一声朗笑,定睛一看,刘堂主身披一件黑熊皮裘,正款步走来:“抱歉,诸事缠身,致使在下来得迟了,累得梅公子久候,实在愧怍!”
他虽晚至,但既已现身,事就成了一半,所以梅尧君虽有恼怒,却不形于色,应道:“刘堂主百忙之中拨冗惠临,已是给我极大的面子,我焉有不虞之理。”
刘堂主见他一开口气势已矮下自己半头,心下十分得意,料想定是前几日自己的一番话戳中梅尧君痛脚,令他心虚了。“不知梅公子邀在下来此,所为何事?”
梅尧君垂眼,沉默片刻才道:“冒昧打扰刘堂主,实非所愿,皆因我年少莽撞,当日一会,言语中对刘堂主有许多冒犯之处,事后回想,实属不当,因而寝食难安,愿向堂主面陈歉意。”
刘堂主先是错愕,随即佯作迷惑道:“冒犯之处?何有?梅公子与在下为武林大计,据理力争而已,言论或有相左之处,亦谈不上冒犯。若为致歉而来,大可不必了。”
梅尧君虚情假意道:“刘堂主胸襟坦荡,着实令我钦佩。可惜鼎义堂与梅庄一在南、一在北,交往素来不多,有些误会在所难免,如若将来有些契机,促成你我之交谊,于彼此均是大有裨益。”
刘堂主眼珠子一转,言外之意已然明了七八分,笑道:“公子此言甚是,可惜梅庄精于商道,而我鼎义堂均是一帮舞刀弄枪的武夫,以刘某短见拙识,实不知这契机该从何处得来。”
梅尧君道:“无论商道武道,都求一个‘通’字。道通了,方得昌盛;道不通,则气数凋零。”
刘堂主若有所思,赔笑道:“这一番‘通’的道理着实好见地,只是在下浅陋,揣测不到此中深意,还望梅公子明示。”
梅尧君轻笑一声,道:“信口说来,哪敢称什么深意,原是梅庄在信州一带有几条货船,因江河冰封,受困已久,其中粮货若干不得周转,我近日为此焦头烂额,故方才有此一说。”
刘堂主眯缝了双眼,心道梅尧君果然是有备而来。他几月前在信州一带订了一批刀剑,却因朝廷严防密守,一时滞留当地。他为此事周旋已久,然因兵器数目巨大,江湖中无人有此财力替他掩护运转,而信州气候湿暖,兵器极易朽坏,冬季尚能支撑,若来年开春仍无法运回,恐怕不能久持。刘堂主正是愁苦难当,此时若能借梅庄之力,亦不失为一条出路。刘堂主费了片刻工夫权衡,笑道:“公子一番话,在下也深有同感。真是巧了,在下在信州有一批破铜烂铁逗留,虽值不了多少,但留在当地终究是一桩心事。”
梅尧君当即也了然,刘堂主应是对他的条件动心,趁热打铁,上前道:“此事不难,我那批货船正要往贵派方向,待到春暖之时,江河解冻,若刘堂主不介意,请为刘堂主捎去那批兵器。”
刘堂主假意推诿道:“梅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然而无功之禄,在下怕自己福薄,实不敢领受。”
梅尧君看出他的欲迎还拒,似笑非笑地,从陆竟手中接过伞,对刘堂主道:“我素来最信服一句话,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抬头望西面一看,明月已落到丫丫叉叉的枯枝间,“时候不早,且容我先行告退。”刘堂主点头,侧身为梅尧君让开道。
“对了,”梅尧君像是才想起一般,回头对刘堂主意味深长地微笑道,“今日,我和诸位掌门又有一会,届时还望刘堂主行个方便。”
刘堂主又假作不知,道:“哦,什么方便?”
“沉檀宫无故杀害众多正道人士,罪孽深重,我辈人人得而诛之,刘堂主说是么?”
“凶手罪大恶极,杀人偿命,这是自然。”刘堂主也上前两步,低声道,“可这凶手是不是江白,在下愚钝,说不准……”
梅尧君敛了笑容,道:“沉檀宫杀手凌左杀死聚丰楼曲墨父子和侠士李双寒,是我亲眼所见。”
“可梅庄主也说,初九杀害聚丰楼门徒,是他亲眼所见;尸体身上留下阙一剑造成的伤口,更是我等亲眼所见。”
梅尧君语气已经带上几分不加掩饰的怒意:“天下剑有千千万万把,只凭伤口如何能看出是哪把剑伤的人?”
刘堂主哈哈大笑,道:“公子非是习武之人,不知道其中机妙也是情理之中。世上剑有千千万万把,皆是铸剑人千锤百炼所铸,剑好似人一样,千万人有千万种分别,剑亦是如此,不仅有长短宽窄之分,亦有剑上意气之别。轻灵之剑,伤口亦薄如飞花;厚笃之剑,伤口往往有如斧斫;霸道之剑,伤口则有参差撕裂状……哪怕是同一人,使不同的剑,这伤口也必是不同的。”
梅尧君对武学本是一窍不通,又无心去听,此番正是如坠五里雾里。鼎义堂与梅庄虽有不和,却并无仇怨,清微观自王重阴任观主以来,更是与世无争,刘堂主死缠烂打,想来不过是增加手上砝码、换得利益而已。梅尧君将伞柄捏得咯咯作响,他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刘堂主,刘堂主不闪不避,大大方方地回看他。直到梅尧君怒极反笑,将手伸向腰间。刘堂主神一凛,以为梅尧君要动手,却闻得“嗤”的一声轻响,梅尧君从腰间扯下一枚红玉章子,漫不经心地丢给他。“梅庄在淮河一带,一共七处生意。凭这枚章子,堂主随意处置。信州的船也任由堂主差遣。”
刘堂主料不到梅尧君这般爽快,怔了一怔,也不再做姿态,将章子收入袖中,对梅尧君拱了拱手:“天快亮了,梅公子早些回去休息,白天还要费些神呢。”
不待他言,梅尧君已疾步走开。
陆竟沉默了这许久,此时忍不住皱眉道:“此人这般贪得无厌,公子真是便宜了这小人!”
梅尧君兀自撑着伞,一言不发。
陆竟见四处已无树木,不用担心积雪掉落打湿衣衫,便双手去梅尧君手里接过雨伞,口中说道:“公子,这里没树,请把伞交属下带着罢。”
梅尧君点了点头。
陆竟正要将伞收起来,指腹刮过伞柄,蹭到了一丝细微的刺痛,借着月光低头一看,原来伞柄不知何时已被梅尧君捏破了。陆竟大惊:“公子……”
梅尧君半垂着眼帘,道:“我绝不会就这么便宜了他。”
当日,诸派掌门再聚一堂,梅尧君反客为主、舌灿莲花,将沉檀宫的所作所为,有凭证的、没凭证的,均悉数了一遍。这回梅尧君事先打点了一番,无人出言反驳,最终敲定了江白的罪行:“多年前,沉檀宫与那魔头沈萧疏在江湖中残害无辜、杀人如麻,罪不容诛。后沈萧疏行踪不明,我等念在江白并未作恶,故而容忍他至今。谁知他不但不痛改前非、弃暗投明,反而杀害铸剑盟、聚丰楼、清微观等派的多位豪杰,还欲嫁祸初九真人。魔头怙恶不悛,我等亦再无